甘肃被清退代课老师自问:我这辈子到底干了些啥
2010-03-02

2010-03-01 17:41:00   中国江苏网

 

  在甘肃省定西市内官镇最破旧的土坯房中,记者见到了代课老师鲍全海。镜头前,47岁的他咧着嘴笑得很勉强,额头和眼角处堆满了褶子,眼神就像他身后那年久失修的土坯老屋一样,看不到任何希望。

  十个月前的鲍全海不是这样。在一张领奖照片上,他没有笑,也没有褶子堆满额头、眼角,严肃的表情就像赌气般,写满了坚毅和希望。

  一切变化,都源于20098月底那场最后的清退。

  执教22年换来3300元清退补偿

  “你们开学后就不用再来了。”学区领导所谓的开会,其实只有这一句话。鲍全海和其他8位代课老师像是约好的,谁都没说话,转身离开。他们是定西市内官镇学区最后的9位代课老师。

  鲍全海忘了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路上不断有人叫他“鲍老师”,他似有似无地答应着。早在09年初,就有消息灵通的亲戚告诉鲍全海,他们没有希望转正了,定西要清退所有的代课老师。但他觉得不可信,因为自己有教师资格证,业务能力也是得到学区领导认可的,政府不会这样对待他。

  据调查统计,2007年定西市尚有3130名代课老师,分别占中小学老师比重的14%11%。但在教育部快马加鞭式的清退政策下,如今定西市的代课老师已所剩无几。按照教育部清退补偿由地方政府负责的规定,定西给每位被清退的代课老师每年补贴150元,主动走的补贴100元。执教22的鲍全海,拿到了平生最多的一笔钱,3300元。

  鲍全海彻夜彻夜地失眠了。就要开学了,三个上高中的孩子学费还没有着落,暴雨淋倒的灶房墙壁靠一根木头勉强支撑,八十岁的老母亲再次病倒了,而自己也失去了最后的希望。“整个人都疯癫了,什么活都不干,也不多说话,就整天在外面乱转。”鲍全海的妻子至今不能理解丈夫在清退后,所表现出的精神失常,在她看来清退也是好事,至少她不用再一个人家里家外操持了。

  疯癫、崩溃、失常的不止鲍全海一个。女代课老师陈颖萍在接受采访时,还止不住叹气,自始至终没露过一丝笑容。以前每到开学时,丈夫都不想让她去,她总要和丈夫吵架,说有希望,她有教师资格证,是教学比武的冠军,又带学校里所有的英语课,总会有转正的那天。如今,她不再吵架,整个人却垮了。

  代课老师成了救济站,哪需要就去哪

  1987年,高中毕业的鲍全海因学习成绩不错,经高中老师推荐,到定西的锦屏村小学当代课老师。这所学校最早是属于村民自办,全部是代课老师。9293年后,因锦屏村靠近定西,且交通比较便利,便逐渐有公办老师进来。再往后,随着公办老师的编制渐满,学校里的代课老师要么自己离开,要么被调到更为偏远的山区小学。

  鲍全海一共换了34所学校,除了最初的锦屏小学在平原地区,其他都是山区学校,且越来越远。总之是哪个山区学校缺老师,哪个山区公办老师派不去,代课老师们便去哪里。因为身为代课老师的他们,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

  鲍全海最后工作的湾儿川小学,离家20多里地,每天要骑车往返80多里地。如遇到下雨下雪,他就只能步行。有次他遇到瓢泼大雨,浑身湿透,却仍然坚持准时给孩子们上课。

  何龙功是湾儿川小学的校长,这位84年前就当代课老师,后来转正的校长对代课老师们评价颇高。在他看来,代课老师比公办老师听话,好管理,而且教学成绩并不差。据何龙功介绍,湾儿川小学现在有60多个学生,6位公办老师,如果按教育部规定的农村师生比为123计算,目前是超编。但实际情况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湾儿川小学共有五个班,每个年级的课平均在10门左右,让6个老师代50多门课,压力可想而知。

  “前两年太缺老师,我也悄悄请过代课老师,财政上不给发工资,就我们几个公办老师凑钱给他。但只干了一个学期,因为上面不让请了。”在代课老师被清退后,定西为保证诸如湾儿川小学或更为偏远的山区小学能正常开课,便在城市中超编的小学抽调老师到山区小学支教,并向这些公办老师做出只是支教一两年,回来评职称等承诺。

  代课老师不一定就学历低、素质低

  “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教学能手”“学区成绩第一名”等各种奖状在鲍全海家的箱子里,积累了厚厚一沓。若不是记者提出要看一看,他是不愿意再多看一眼。同在的代课老师王亚文说,他曾一度想把所有的获奖证书都烧了。

  在教育部清退代课老师的原因中,主要一条是说代课老师学历低,素质低,不具备教师资格,清退他们主要是为提高农村地区教师素质。但据了解,这些和鲍全海一样能坚持到最后的代课老师们,大多都花费数千元取得了大专文凭甚至本科文凭、通过了普通话考试、考上了教师资格证,但凡公办老师要求的证件他们都有。也正是因为有这些证件和教学成绩支撑,代课老师们才一再坚持,盼着有一天能转正。

  虽然教育部后来又补加了允许合格代课人员进入教师队伍的说法,但具体执行清退任务的多数地方政府受经济和编制等诸多原因限制,代课老师转正成为一句空话。如定西市、渭源县的代课老师们每月拿着几十元的工资,苦等几十年,却始终没有等来一次转正的机会,一场转正考试。

  “你们后悔过吗?”听到这个问题,鲍全海苦笑着说:“谁让我爱好教书……可能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的……”王亚文接过话头:“现在这样解决,我们都有点后悔,我们又不傻……我就感觉政府把我们骗了,哄着骗着用了这么多年,还让我们考这个证那个证……早点告诉我们是没希望的,不就不花那些冤枉钱了。”

  尽管被清退已经半年多了,但王亚文一直没想通一件事,那就是他这辈子到底干了些什么。

  女儿眼中的父亲:您是我一生的感动

  “他是一位非常平凡的父亲与人民教师……每当冬天来临,父亲起得更早了。我问爸爸,天很冷,你能迟一点去吗?爸爸告诉我他带的那些孩子小,不会生火,他得去给孩子们生火。外面的天一天比一天冷,而父亲却一天比一天早……”在鲍全海二女儿鲍蓉一篇题为《您是我一生的感动》的作文中,记述着父亲给的点滴感动,“在我走过的十八个春秋中,从未见父亲穿一件新棉袄,带一双新手套……”

  尽管鲍全海曾一再被村人笑话为“买不起一双袜子的丈夫”,评价为全村最可怜的人;尽管孩子们的学费要靠他们自己打工赚钱、衣服要靠亲友资助;尽管在清退后他一度认为自己是傻子、呆子。但当记者问三个孩子有没有抱怨过父亲时,他们都用力地摇头,在他们的心中父亲就是一位平凡的人民教师。

  2009320,鲍全海穿上唯一的深蓝色西装,刮了胡子,把头发梳了又梳,这是他最高兴的一天,因为他被评为了首届“感动内官”十佳人物。同为代课老师的魏周芳至今还记得颁奖词:“别人从生活中捞取黄金,您只能获得花香……22年清贫、坚守和操劳,沉淀为精神的沃土……”

  “当时信心十足,就感觉被承认了,也看到希望了。”鲍全海看着照片上那个表情坚毅,手捧鲜花的自己,像完全不认识一般,木木地说。问他对自己还有什么打算和希望时,鲍全海半天不说话,最后喃喃地说:“没啥打算,也没啥希望。”

  如今,鲍全海会和妻子一起去附近的煤场做装卸,一整个晚上他们两人要卸一大卡车煤,报酬共100元。他不打算出去打工,因为近五十岁的人,没人要了。他也不打算做点小买卖,因为“一辈子干惯了老师,老老实实的,不习惯做商人。”

  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有一天他还能回到学校,还能有机会当老师。

  记者手记:

  不见到他们不会相信世上还有如此善良执着的人

  一、最容易满足的人

  到鲍全海老师家采访那天,是腊月23,小年。前一天晚上,当得知第二天有记者到家中采访,他特意嘱咐妻子换上了新做的门帘,因为我是第一个去他家的记者,也是第一个去看望他的陌生人。

  在李迎新(西北师范大学政法学院党委书记,曾在渭源县挂职县委副书记,调查代课老师生存现状,并上捅教育部,始引起全国关注。)关于代课教师的报告中写到:走进任何一个村子,假如村子里有代课教师,那他准是村子里最穷的人。

  鲍全海一家,便是定西内官镇出了名的特困户。家中最值钱的是一台花100元从二手市场上淘来的黑白电视机,因为没钱接闭路线,只能收到一个甘肃的台,且没有声音满是雪花。鲍全海家里至今没有拉自来水,吃水都需要到别人家去借。年久失修的老土房差不多成了内官镇的古董,房顶多处漏雨,侧墙靠一根木头支撑。说起2010年的打算,他说特别想修一院好点房子,但普通的一间就要七八千,更别说一院像样的房子。

  在采访快结束时,我提出要给三个孩子一些钱,但一家人把我死死拦住,说什么都不要。在鲍老师看来,我能去看他,和他聊那么多,他就非常满足了,在精神上已经是莫大的支持了。他还把我拉去看村里送给他的两袋子救济面粉,非常高兴、满足地对我说,其实乡里、村上想着他呢。他就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一个人。

  当班车快要发动的时候,鲍家的小孩突然跳上车往我怀里塞了一包东西。打开一看,是一袋自家种的梨和一个相框。那相框上有一个大大的“sweet”。

  二、敏感的“代课老师”

  在出发采访代课老师的前一天,我采访了王旭明。这位前教育部的新闻发言人,很忌讳回答关于代课老师的各种问题,总是快速地跳过。

  正如采访李迎新时,他所想不通的,为何“代课老师”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在各级政府那里,就变成了敏感问题。

  渭源县文人寇倏茜,是报告文学《乡村代课教师》一书的作者,也是渭源县的政协委员。但他从不在县两会上提任何关于代课老师的提案,因为那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他宁愿靠自己到处为代课老师们拉捐款,帮助他们。

  采访的多数代课老师都有过去县、市教育局或政府部门找领导,反应情况,讨说法的经历。而最让他们寒心的是,只有个别领导对他们好言好语,或报以同情。更多的人回以:那是你们想干,愿意干,或连老师都不叫,叫做代课人员。

  当李迎新那一纸调查报告引起全国关注时,渭源县的县委书记曾多次指名批评李迎新,说这事就不是他一个县委副书记该干的事。而与此相反,尽管李迎新仅调查的是渭源县的代课老师,但整个甘肃乃至全国的代课老师都记住了这个名字。会宁县曾有两名女老师,步行到渭源县委大院,当众跪下感谢李迎新。

  时至今日,虽然李迎新非常尴尬地认为,是他当年的一纸报告引起了全国清退,但代课老师们对他仍旧念念不忘,至今还有专程从山里到兰州,看望他的老师。

  三、心酸的“假校长”“假老师”

  当陈宏文笑嘻嘻,很轻松地告诉我,他儿子在小时候总说,“你个假校长,还打我。”时,我的心被猛地揪了一下。

  陈宏文在渭源县当了21年的代课老师,其中10年的校长,3年的教导主任,他的妻子是代课老师,弟弟是代课老师,妻妹也是代课老师。如今已全部被清退。

  渭源县的卯家湾小学属于山区学校,在2005年以前,全部是代课老师。2002年,卯家湾小学在学区会考中,取得第一名。学区领导不相信6个代课老师,能教出这么好的成绩,便又组织了一次考试,结果还是第一名。但这个第一名的奖状却因为他们是代课老师,而没有颁发,转而发了一个先进集体奖。

  2003年,看不到希望的老师们曾一度想要离开,放弃这份40元一月的工作。是村民们聚集起来,请求他们留下来,并让每个孩子交10元钱,作为对老师们的补贴。

    其实更让这些被清退的代课老师心酸的是,干了二十多年,最好的青春岁月搭了进去,到头来却只有800元补贴(这是渭源县的补偿标准,20年以上的一次性补800)。在采访中,不论生活条件怎么,代课老师们最后总要感叹一句,也许这就是命。

  四、给一点阳光他们便会灿烂

  在采访中,我发现一个现象,即渭源县的代课老师,不论清退没清退,也不论生活有多么艰苦,精神状态都比较好。相比之下,定西市的代课老师们则唉声叹气,精神状态特别不好,在整个采访中很少见到笑容。

  究其根本,就在于渭源县的代课老师们由于李迎新调查、媒体关注度高,这几年对他们捐助的爱心人士也很多。仅南方周末的“燃烛行动”就在连续两年内,帮助了上百位代课老师,给每人发4000元捐助款。这些帮助、关心和爱,让代课老师们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

  目前还在代课的朱建业老师,就曾收到过南方周末的资助。他用这4000元钱,买了些小羊羔,去年已经长大并开始产羔。在朱老师家的墙上,挂着一幅字,上面是屈原的名句:“路漫漫其修远兮”。这也许是对代课老师,对西部的乡村教育,乃至中国的教育,最好的诠释。(特约记者 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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