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你使用安全套吗?”
张小燕:“客人要求用就用,不要求用就不用。我无所谓。”
张小燕是去年被查出有艾滋病的,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趁着身体还好,赶快去挣钱,否则到发病时就没办法了。
作为感染者,她的身体能够支撑多久?她又会传染多少跟她有性接触她的人?
一个HIV感染者,“坐台”仍在继续
文/本刊记者 梁 苹
张小燕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可她吸引我的并不是她的漂亮,而是她眼睛里有着太多的东西。
张小燕21岁,来自一个偏僻的县城,在昆明这家三流小酒吧坐台已经好几个月。自16岁开始从事这一行,5年过去了,她从家乡到临近的县城再到昆明,经历的事情远远超出了她这个年龄能够承受的限度。 。
张小燕愿意跟我聊聊,是因为我是第一个愿意坐下来听她故事的局外人。她说,在她的生活圈内,多数人都跟她的经历差不多,对她的故事也都见惯不怪,所以,自己也没机会讲。可很多时候,她特别希望有人来听她讲一讲,而我可能就是那个愿意听她倾诉的人。
张小燕点燃了一只烟,神情随着她那娴熟的动作变得老到,她的诉说从她沙哑的嗓音里缓缓流出,在成圈的烟雾中,我感觉到一种彻骨的苍凉。
我的老家离昆明很远,是一个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我们家是当地少有的汉族。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父亲死于一次车祸。这场车祸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父亲很能干,是家里的顶梁柱。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全家人都靠父亲生活,还包括爷爷奶奶。因为种地不够吃,父亲就把家里的地承包了出去,自己去帮人跑运输。我记得那几年,我们家的日子很好过。妈妈在集市上做小买卖,我们姐弟三人都在上学,在村子里,很多人都羡慕我们。
在我13岁的时候,车祸夺走了父亲的生命,母亲受不了这个打击,完全失去了劳动力。我和姐姐退学了。我在家里呆了一年,什么也做不了,就跟姐姐说,想出来打工。姐姐同意了。于是,我就离开家了。
我先在离家乡不远的一个县城里找到一份帮人卖水果的工作,包吃包住,没有工钱。不到两个月,水果店关门了,我又到了一家卖五金的小店。这家店的老板对我很好,除了付我工钱,还让我每两周休息一天。本来,我很想在这家店干下去,可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还有比干这个活更能挣钱的工作,所以,我辞了工,跟着朋友到了另一个县城。
新的工作是在发廊帮人洗头。事先我并不知道,发廊里的洗头妹其实还要为那些客人提供特殊服务。第一次被客人带出去,我很害怕。但老板说不能得罪客人,所以,我不敢大声地哭,但哭了很长时间。我知道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再也不能像原来那样生活了。周围的人都跟我一样,她们也是这么想的。她们对我说,反正已经有了第一次,以后就没什么放不开的了,一次和100次都是一样的。
从那以后,我就放弃了找别的工作的念头。
在发廊接待的客人都不太富裕,基本上是一些打工者。而且洗头也很辛苦,挣钱也不多。我们每天中午11点开门,一直要干到晚上10点。有时被客人带出去过夜,就等于没有休息时间了。
半年后,我不再跟人家洗头,而是到宾馆里去“坐台”。很多宾馆里的KTV包间都提供这种服务,我很快就入行了。我自己租了房子,有时把客人带到家里,有时就在宾馆。一般一天做两次,多的时候4、5次,但不是集中在晚上。尽管如此,挣的钱并不多。因为县城收费本身就低,而且要交一半或者三分之一给宾馆,否则你就进不去,所以,并不是像局外人想的那样富有。
挣来的钱有一部分是供弟弟上学,其余的都用来维持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积蓄。
县城的生活很单调。上午我们一般都要睡到11点以后,吃完早饭(也是午饭)就去“串”(找人玩)。有时在街上逛,有时打牌。晚上8点后到宾馆。
什么样的客人都有。有在当地工作的外地人,也有来出差的。有的出手大方,有的比较小气。运气不好时,一晚上还挣不了100元。
一年前,我认识了老陈。他经营着一家不大的汽车配件公司,还算有钱。他在KTV包间里认识的我,不知为什么,他带着我到他的家里却没有碰我。我记得他当时掏出一把钱递到我手里,然后转过身去说,你回家吧,以后不要再做了。我懵懵懂懂地出来了,但每天照样去坐台。
我几乎忘了有这么一个人。因为那天晚上我并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
大概两周后,我们又遇到了。这一次,他要了我。之后,他对我说,他可以养活我,让我跟他一起生活,不再做过去的事。我觉得他对我不错,就答应了。
他确实对我很好,特别慷慨。只要跟他要钱,他总是数都不数就给我,有时是几百,有时上千,因为我不用再为吃住花钱,所以,这些钱都是用来零花的。这期间,我弟弟被车撞伤住院,老陈给了我6000元让我回家去看弟弟。我真的很感动。所以,有几个月,我没有再去坐台。
这种生活按说应该让我满足,因为离开家后,我就再也没有得到过别人的照顾。老陈很体贴。我眼睛动手术,住院期间,他一直在医院伺候我,什么都为我做。可是,我清楚这种日子不会长久。老陈是有家的人。他的妻子和儿子在乡下,他对家庭很有责任感,每两周要回去一次。本来,我也很想得开。我并不要求他娶我。可他回家的时候我感到很不习惯,很孤独,有时还很生气。所以,我就经常跟他闹,开始他还有耐心哄我,可渐渐地,他烦了,即使不回乡下的家也经常见不到他。我想,你这样对我,我也要给你点颜色看看。所以我又到宾馆重操旧业了。
老陈知道后很生气。可我们俩的关系还维持着。他有点舍不得我离开,但又不能天天守着我。而我也不想这样靠在他一个男人身上。因为,我已经不习惯过那种生活。
去年,我被查出有艾滋病(HIV阳性),我感到很绝望。我知道这个病很可怕,会死人,所以,我离开了老陈。我没有告诉他,他现在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从当上坐台小姐的那天起,家里人就不知道我在哪里。因为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脏,家里人知道又有什么好处呢?所以,至今他们都以为我做的是正当的工作,我也希望他们这样想;得病后我最不想告诉的人是老陈,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如果让他知道,他会很难过。我唯一担心的是,他也被感染。
我只有小学文化,原来不知道艾滋病是怎么回事。之所以接受检查是因为我们县上开展了一个针对我们这个人群的防治艾滋病项目,像我这样的人都接受了体检。我们当中有好几个是阳性。知道这个结果后,我就跑了。到昆明后,我住在一个朋友租的房子里,她也是感染者,还发过病,在专门治疗艾滋病的关爱中心住过院。从她这里我知道,要治疗这个病,需要很多钱,所以,我就想趁着身体还好,赶快去挣钱,否则到发病时就没办法了。我现在比在县城挣的多,但来的时间不长,也没攒下几个钱。所以,我还要多一些、快一些地挣钱。我不固定在这家小酒吧,有时也会到宾馆,但新的地方需要有人介绍。我已经认识了一些坐台小姐,她们会帮我的忙。实在没有生意时,我也会到民工集中的地方,但民工太穷,一般我都不愿意。
张小燕一口气讲完她的故事,这过程中,她一口茶也没喝,只是一个劲地抽烟。我没有打断过她,但一直观察她的每一个动作和她的神情。尽管我知道这个行当里的女孩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大,可张小燕怎么看也不像一个仅有21岁的女孩。她皮肤枯黄,眼角有细细的皱纹,眼圈发黑,染成浅黄色的头发和她漂亮的黑眼睛很不协调。我心里有点发酸。花样年华的女孩,原本还需要亲人的呵护,可眼前的张小燕却像荒野中的小草,没有人会顾及她的需要。我难以用主流价值观和道德观去评判她,我更担心的是她的明天。
——家里人没有找过你吗?
——好像打听过。但我不会让他们知道。
——平时用什么方式跟他们联络?
——一般不联络。有事时托人转告。给家里寄钱也是托朋友给寄。
——家里人没问起过你在外面干什么吗?
——问过。但我不会说实话。最怕我弟弟知道。他还在上学,如果知道我干的事情,他一定不会再继续上学。
——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我觉得自己很脏,永远也洗不干净的那种脏。在检测出艾滋病之前,还想过要好好过日子。那时,老陈也说要让我开一家服装店。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
——你离开老陈时什么都没告诉他?
——没有。我知道他到处找我,但我不想再见他。
——你不也担心他染上艾滋病吗?也有可能是他传染给你的。如果早做治疗,可以控制病情。你应该告诉他。
——我不想说。也不想去理会是他传给我的还是我可能会传给他。既然已经染上了,就自认倒霉呗,反正谁也帮不了我。
——国家有“四免一关怀”政策,你听说过吗?
——听朋友说过。但我不可能享受国家的政策。
——为什么?
——因为首先要进行实名登记,要让居住地出证明,这样我不就暴露了吗?我一直用假名,家里人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怎么可能用真名去登记?
——你知道后果吗?
——很可怕对吗?我想好了,只有多挣钱,到了身体不行的时候就去住院。只有钱可以解决问题。
——有个问题如果你不愿意回答可以不回答。你使用安全套吗?
——客人要求用就用,不要求用就不用。我无所谓。
——也许,你该让家人知道你病了,这样可以得到家人的关心和帮助。
——不,我不能让他们知道。
——你朋友中有能够帮助你的人吗?
——不知道。到时再说。
张小燕不是我采访的第一个感染者,却是我遇到的感染者中唯一一个没有流露出对艾滋病的恐惧的人。我原来很想问她是否见过发病后的艾滋病患者,可最终没有提出这个问题。无论是出于无知还是有意回避,有如让自己生活在恐惧中,还不如像现在一样平静地度过每一天。这也许是张小燕目前可以采取的应对策略。然而,问题在于,作为感染者,她的身体能够支撑多久?她又会传染多少跟她有性接触她的人?
张小燕不会意识到其实还有更多的无辜者也面临着被感染的危险。假如老陈已经是感染者,那么,他的妻子就有可能被感染。同样的,那些被她感染的人,也有可能传染给他们的性伴侣。
来自权威部门的数据:我国现有感染者65万,预计2010年达1000万。2005年,新增感染者7万人,其中,通过性途径感染者占49。8%,静脉注射毒品感染者占48。6%,母婴感染占1。6%,通过性途径感染HIV的人群呈上升趋势。另据柬埔寨卫生部的一份权威报告,该国HIV传播途径出现很大变化,去年,家庭主妇的感染率已位居第一,被感染的婴儿人数急剧上升。专家认为,这是一个令人颤栗的发现,它表明没有高危行为的人也已难挡HIV的进攻。
记者在对专家的访谈中得知,通过性途径感染艾滋病病毒的概率,男性传染女性是女性传染男性的两倍。也就是说,在无安全措施的性活动中,女性比男性更容易受感染。张小燕是已知的感染者,还有很多不曾接受过检测的“小姐”从事着无安全措施的性工作,这个个人群本身就面临着极大的风险,而像老陈的妻子那样的家庭主妇,有可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感染。这种情况,在记者访谈过的感染者中已经不为鲜见。
来源:《蓝铃》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