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秋天,我在志愿者组织的VCT检测中,被确诊感染了HIV。我是芸芸众生中一个极为平凡的人。听到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我想到自己刚刚年过而立,我摆脱不了一个凡人会因此产生所有痛苦的感受和念头。虽然我还不至于由此绝望地要自杀,但是,想到自己刚刚在社会上立脚,自己的人生还有那么长的路没有走,自己还没有给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父母任何回报,心里就象刀绞一样难受。在这种心情里面,我对导致自己感染HIV的性行为,而且,还是被社会不少人深深歧视着的自己的同性性行为,说不出的自责,说不出的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但是,这种痛苦,却没法向任何人去倾述。有好多次,当自己又对同性想入非非的时候,这种痛苦的负罪感袭上心头,我真觉得自己活得毫无价值,自己毫无人格,真想索性把自己阉割了,否则,就没法向父母谢罪,向社会谢罪,向关怀和喜欢自己的朋友们谢罪,……
作为HIV感染者,大家都在一致反对社会的“艾滋病歧视”,其实,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尤其是在不少同志身份的HIV感染者的内心深处,同样隐藏着这个“艾滋病歧视”的妖魔,对于自己的同性性行为,总是在下意识里像悔罪一样痛苦地愧疚着。有一些同志身份的感染者朋友在积极动员大家投入艾滋关怀及预防艾滋病的宣传教育活动时,就有其他的同志感染者背后说:“自己肛交干出来的艾滋病,还去张扬什么,有什么光彩的,……”只是,现在大家都没有足够的勇气和理性正视这一点,没有多少人会公开指出这一点。在HIV感染者群体里,对于因为哪种行为感染的HIV,存在着互相潜在的人格歧视,很厉害。甚至,有的因为使用血液制品、卖血而感染的HIV感染者,不愿意那些因为是同志而感染的HIV感染者,还有其它经不安全性行为感染HIV的感染者和他们一起反对“艾滋病歧视”。他们认为性行为,尤其是同性性行为本来就是“无耻”、“下流”的,和他们一起来反对“艾滋病歧视”,会影响社会对他们的人格评价。同样是感染者,导致感染的个人行为在感染者群体里,就被区分成“有辜”、“无辜”的,“有辜”的HIV感染者好象会影响社会对于一些“无辜”的HIV感染者的同情。
所以,具有同志身份的人知道自己感染了HIV,隐瞒自己的性身份,好象比隐瞒自己被感染了还重要,社会的、社群的、自己的这种双重的歧视,压力太大。
我在这样的痛苦和困惑中,非常关注方方面面对同志感染者的反映。因为,我害怕自己的身体还没有被艾滋病压垮,自己的精神就可能被周围和自己对于自己的性行为无穷无尽的讥讽、责难、负罪、后悔压垮。但是,能够给我精神支持的信息实在是太少了。我早就注意到了童戈这个名字,也在网络上读过他的小说和文章。但我以为他只是在宣传预防艾滋病,他对同志感染者似乎很少关心。可是,我读到他在《携手》上写的关于感染者的文章,读着他那篇《请为我点亮那盏灯》,我禁不住泪流满面。一个在同志圈里和社会上都有名的名人,一个不是HIV感染者的健康人,能够坦然地把自己是一个同志,把自己和一个同志感染者的关系,把自己对感染者的关怀,光明磊落,真心真意地公布于众,我觉得很了不起,我到现在还没有发现第二个人。
我去年读过他的《MSM人群AISD预防行为干预方法研究》,今年,我又读到了他写的这本厚厚的“中国同志报告”(《中国人的男男性行为:性与自我认同状态调查》——编者注)。这本书原来的题目太长了,太专业了,不好记,这是我用自己的理解,在心里给这本书起的题目。我理解童戈的这个报告绝对不是写给同志感染者的,甚至不是写给同志本身的,而是写给社会的,并且还是一本学术著作。但是,我读着读着,却认为就是给我写的。因为,他在报告中用大量的事例,一步步地分析,使我一层层地减轻着我为自己的同性性行为导致HIV感染而形成的沉重精神负担。简单说,我读着这本书,使我一点点地减轻着看不起自己的念头,使我一点点地在卸掉沉重的“自我歧视”。
好象,自己没有感染以前,对于自己的“性”(指同性的性欲求、性行为、性关系、性活动——编者注),也不去想什么评价不评价,玩玩乐乐,完事以后,该干什么去干什么,就象大家经常说的:“同性恋又怎么了,谁也不能拿同性恋当饭吃。”但是,一旦感染了HIV,说是对生活失望了,其实还是对自己失望了,就不能不去想想自己曾经的“性”经历。没有“性”,万事大吉;因为“性”,自己的人生渺茫了,破灭了,有几个没心没肺的不去想想。恐怕,没有几个同志感染者能够说清究竟是谁使自己被感染的,所以,别人的“性”、自己的“性”,就都被当成了传播艾滋病的“祸根”。有意无意,潜意识里似乎认为害了自己的不是艾滋病,不是松懈了性行为的安全防范,害了自己的是自己的“性”,别人的“性”。因此,互相存在着好感、喜欢,互相分享快乐的“性”,就被当成了“罪恶”。用歧视和谴责来报复自己的“性”,还是好的;自觉不自觉地带着被别人的“性”陷害了的心情,又用自己的“性”没有目标地去报复别人,恐怕也不是绝无仅有。
而我在读童戈的“同志报告”时,帮助我思考了这些问题。自己和别人的“性”,同性的“性”,本来是人之常情,不是错,不是罪,而是自己的隐私权利。如果因为自己感染了HIV,就对自己的“性”进行否定,进而又对自己的人格进行否定,不是在拼命地压抑、克制自己的“性”,就是会在无意之中把“性”作为不可以改变的传播艾滋病的“邪恶”、“罪恶”,象有的人那样,仍然放纵不安全性行为,由对自己不负责任,转化为对别人,对社会不负责任。我有一个多年的好朋友,他在知道我感染了HIV以后,仍然喜欢我,仍然想和我发生性关系。但是,我却坚决地拒绝了。可是,我也不是彻底地禁欲了。我在和别人发生性关系时,会坚持使用安全套。但在我的内心,我只是被动地想给自己的良心一个安慰,我仍然认为自己发生了“性”象做贼一样,是在“做恶”。我拒绝朋友,还是因为自己觉得自己的“性”很肮脏,为了使自己的人格干净一些,就不要把肮脏的“性”暴露给朋友。而和另外的人,似乎认为他们的“性”也是肮脏的,是肮脏换肮脏,……这种心态很微妙,很复杂,不是简单的几句话就可以说清的。
“中国同志报告”实在太厚了,里面记录了几百个形形色色有趣的“同志故事”(指调查对象的个人生活史访谈调查个例——编者注),听到了许多同志倾述的心里话。我一边读,一边觉得象照镜子一样,从里面读到了活生生存在着的“自己”,而理论的分析就象帮助镜子里面的我重新认识自己,重新评价自己。
我读这个调查报告最深刻的感受,就是领悟到无论是什么样的性方式、性关系,只要不是故意要妨害别人的,不是去妨害私人空间以外的公共秩序的,就不应该去谴责,去压制。尤其不应该对于同性之间的性行为加以歧视、谴责、压制。同性之间的性也是在追求和分享感情、快乐,只是我们需要对自己的“性”去完善,既尊重自己,又尊重他人的自我认同。以前也经常不断听到“自我认同”这个说法,但是,什么叫做“自我认同”?我们需要的“自我认同”是什么样子?……我原来也注意这方面的信息,却一直很模糊。我觉得,童戈的调查报告,真像一层层剥皮一样,最后把我们需要的“自我认同”分析的很清楚。我作为同志身份的HIV感染者,觉得这样的分析比一般的关怀还使我感到精神上得到了解放。我为什么会感染HIV?我怎么评价自己的“性”在自己被感染中的作用?我觉得自己的体会和认识得到了许多崭新的启发。我内心原来存在的“艾滋病歧视”意识,就是由对自己的“性”发生的否定,进而对同志人群的“性”加以否定,从把自己感染了HIV归罪于自己没有“道德”,没有忠于“1对1”,没有克制住自己的“性乱”开始,否定着自己的人格,进而又否定着同志人群的人格。我读着童戈的调查报告时,就在想,同志人群的“性”存在着传播艾滋病的危险,大家都知道,为什么平时松懈安全防范?为什么感染者中有人“破罐子破摔”,甚至产生报复别人的心态?就是没有太看得起自己的“性”,进而又没有太看得起自己的人格,也就是没有完善自己良好的“自我认同”,认识和心态都在走极端,要不做忠于“1对1”的道德君子,要不就是下流的“性乱”,做不到“道德君子”,自己就看不起自己,自己就不对自己负责,自己就不对自己的性行为负责,……我觉得,童戈的调查报告,在批判着主流社会传统道德观念的同时,也在批判着同志人群中因为“自我歧视”而对自己、对别人、对生活的种种不负责任的认识和心态。
我觉得,“中国同志报告”不仅仅对同志人群有所启发,对我们这些HIV感染者,更具有精神支持的意义,可以帮助我们重新认识和评价自己的性行为,进而对自己的人格价值重新树立自信,可以启发我们放弃“自我歧视”,以对自己和他人更加负责的认识和心态去积极争取我们感染者的平等权益,去迎接生活的挑战,去享受我们自我选择的生活方式,去积极保护我们大家的生活质量、生命健康。
文章来源:艾滋病在线 文/风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