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名流动儿童的十年
2019-10-12来源:《中国慈善家》
       广州市越秀区青草青少年成长服务中心(以下简称“青草公益”),是一家关注流动青少年的公益组织。流动儿童跟随进城务工的父母住在城市里,大多只能就近在办学条件不足、资源有限的打工子弟学校读书,由于学籍和户籍的限制,他们在生活的城市升学面临诸多门槛。

       从2009年举办第一届夏令营至今,青草公益服务过广州6000多位流动儿童。“我们的目标,是要让更多孩子找到自己成长的方向和动力,创造对自己有意义、对他人有贡献的生活。”创始人王向、向芯说。

左为王向,右为向芯

       王向问过很多在念初中的流动儿童关于“未来”的话题,一些孩子面容稚嫩,说的话却很灰心,“我成绩这么烂,反正以后都只能去搬砖。”

       他们看起来和本地孩子没什么不同:穿着校服,有一样的青春痘和人际关系烦恼。却有更深的困境,他们的父母是城市里最常见的打工者——出租车司机、清洁工、保安、工厂工人……他们跟随父母租住在位置边缘的城中村,在办学条件不足、资源有限的打工子弟学校读书,由于学籍和户籍限制,在生活的城市升学面临诸多门槛,很多人念初二就得回老家准备参加中考,变成“留守儿童”。

       流动儿童也被称作“随迁子女”、“外来务工人员子女”、“打工子弟”。据《2018年广州市教育统计手册》,广州义务教育阶段的非本地户籍学生已有近62万名,每100名初中、小学学生中,就有约44名是流动儿童。

       2009年夏天,王向和向芯从广州的高中毕业,暑假期间带领一所打工子弟学校的初一学生开展夏令营,发现自己能为流动 儿童做更多事情,便将活动继续了下去。

       2009年到2019年十年间,向芯被哈佛大学录取,一直读到博士;王向先后在中国香港学习,美国、德国等地留学;青草公益从一个不成熟的学生社团,到正式注册的NGO,截止2019年7月底,服务过广州19个流动人口社区的6283位流动儿童。

       十年间,城市化迅猛向前,涉及流动儿童的教育政策和资源分配曲折调整。“怎样才能让更多流动儿童,找到成长的方向?追求有尊严、有价值的生活?”


青草夏令营

       以下是王向和向芯的口述:

       “这次经历,就像成人礼,我们开始关注生活圈子以外的社会现实”

       2009年夏天,我们高中快毕业的时候,无意间看到流动儿童打架斗殴的新闻,我们在学校一直做学生活动,所以想着能不能做些什么。

       最终决定带他们做夏令营活动。高考结束那天的下午,我们几个同学在一间快餐店里,给打工子弟学校一个个打电话。很多学校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或者觉得我们太年轻,没理我们。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最后和海珠区的康乐中学谈妥了。

       学校的教室是旧厂房改建的,外墙还在装修;没通地铁,只有一辆公交直达。我们在高中母校找了20个同学当志愿者,带着30多名正在读初一的打工子弟开展第一届夏令营。五天的时间里,我们给孩子们开课:英语、公民视角、历史、生物、地理等等;也带他们唱人生中第一首英语歌,用毛笔和宣纸画竹子水墨画。

       夏令营结束的时候,同学们问,“姐姐明年还来好不好?”第二年7月,我们如约回去了,还把夏令营扩展到了白云区的启明中学。

       我们增加了新的项目,比如“牛奶可乐经济学”,教孩子们有趣的经济学入门知识;拍卖会活动,让他们动脑筋,尝试用最少的钱拍到最多的物品。也开展周末营,带孩子去探索生活的这座城市。

       我俩读的是重点高中,在学生社团参加模拟联合国的活动,扮演国家代表讨论世界性的议题;策划植树活动没成功,老师怕伤自尊,还会安慰我们。 而高考后的这次经历,就像一次成人礼,我们开始关注生活圈子以外的社会现实。

       据《2018年广州市教育统计手册》,广州义务教育阶段的非本地户籍学生已有近62万名,每100名初中、小学学生中,就有约44名是流动儿童。

       他们外表看起来跟本地孩子没什么区别:穿的衣服差不多,拿个智能手机,青少年时期的小心思也一样:不太在意长辈们的看法,很在意在朋友圈子里受不受欢迎,还会有一些情感上的困扰。

       但他们却有更深的困境。我们的夏令营里,有个女生写自己的烦恼,说弟弟有网瘾,每天跟爸爸吵架,都快打起来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另一个14岁的学生说,父母因为经济困难在闹离婚,他希望早点挣钱,帮忙解决父母的问题。

       最开始的两年里,我们举办夏令营、周末游学,希望和流动儿童共同度过一段时光,带去快乐和希望。比如让他们锻炼胆量采访陌生人,上台发言表演,创作微电影,用相机记录这座城市,品尝特色小吃、学习历史文化等等。

       在我们营造的环境里,孩子每一个小的进步,都会得到鼓励,不是说你要成为最好的那一个才会被看见,只要在挑战自己都会被肯定。


夏令营,孩子们在参观热带雨林植物

       “想当然地把一些东西带给流动儿童,是不是他们最需要的?”

       也有过一些试错。2010年12月,青草在一所打工子弟学校做“未来规划交流会”,请来一些优秀的高中生和大学生,给初二的同学讲解学习方法和报考学校的技巧。

       一个高中同学分享完自己学校的种种好处,有个初二学生很羡慕,问他中考多少分。同学说600多分。“噢,我平时就考300多分。”我们没法再继续回应下去了。

       我们反思,想当然地把自己世界里的一些东西带给参加活动的流动儿童,到底是不是他们最需要的,甚至会不会有负面影响? 哪些才是真正对他们有帮助的?

       于是我们开始研究异地中考的教育政策、升学录取率,发现他们绝大多数是没法在广州上公办高中的,一味只鼓励努力学习考上高中,始终有大部分的孩子注定要失败和失望。

       在中考这一场比赛里,非户籍学生和本地生是在完全不同的赛道上赛跑。2012年左右,有一个参加过青草夏令营的女生,中考五百多分,志愿填了五个公办高中,一个都没录上。邻居是本地人,比她低八十多分,最后上了她的第一志愿,她却需要交纳择校费。2014年,广州市出台的异地中考政策取消了择校费,却规定非户籍考生不得超过公办高中招生总人数的8%。

       我们在2012年正式注册为民办非企业,希望能做得更多,而不是学生社团的三分钟热情。之后3年,实地调研,观察流动儿童的状态;另一方面关注流动儿童面临的中考政策,走访一些往届参加过夏令营的学生。

       我们发现,流动儿童在初中三年会发生很大变化。初一,你问他(她)以后想做什么,会兴致勃勃地说要上高中、大学,当歌星、老板;初二,孩子会被按成绩分流进中考班和非中考班,他们的自我认知形成,一些成绩不好的同学很灰心;初三,成绩好的要么早已回老家,少数去冲公办高中,大多数去职校,还有些人,直到中考成绩出来,再决定怎么办。

       考试之前,老师和家长都是单方面鼓励他们努力学习,“考不上再说”,不会主动积极地去了解中考以外的路。另外,职校体系比中考复杂得多,打工子弟学校的老师可能都不清楚,因此没有充分的信息渠道提供给家长和孩子们参考。

       这些情况都是青草团队调研了解到的,而那几年,在调研最深入、内容开发最密集的时候,我们只有一个打工子弟学校服务点,看着别的公益组织做得红红火火,我们也很着急,但青草需要这样的沉淀,从一个草根学生团队,跨越到成熟专业的机构。

       项目越来越成熟,2016年我们引入“职业课”,从整体升学路线规划开始,向初中生介绍各类中等职业学校的优缺点,讨论汽车修理、电子商务、幼教等专业。还专门为广州的非户籍考生编写《如何选择中职专业与学校》手册,向打工子弟学校和流动人口社区服务中心派送。
  
       “再过十年,他们会当上老板,而我就是在餐厅服务他们的人了吧”

       志愿者和实习生是我们的主力,他们来自高中、大学,经过培训,在实地调研、采访分析、设计项目、引导学生等岗位工作。此外,青草团队会给实习生指派“师傅”,给予他们指导帮助。

       我们以“孩子带着孩子”的方式开展活动,从表面上看,是实习生、志愿者大孩子在帮初中生,实际上是多赢,每个人都在以不同方式,寻找自己的路。

       内容团队的实习生马宁宁告诉我们,和流动青少年接触下来,她明白教育、社会以及政策问题是无法分割来谈论的;而调研团队的大学生实习生谢嘉怡,进入大学之后,封闭自我,不参加活动、不认识新同学,陷入迷茫的“咸鱼状态”,来青草之后,认识了很多朋友,变得更开朗和坚定。

       这就是青草一直以来倡导的“朋辈教育”: 一个孩子的健康成长,能激励年龄相近的孩子变得更好,让“孩子教育孩子”,平等交流和互动。

       一些实地探访则直接影响了我(王向)自己的学业方向,促使我(王向)不断地探索和追问。2012年,青草搞了个庆典,过去的不少学生都回来庆祝。一个多月后,有个参加过青草夏令营、在福建老家读高中的女生写日志说,很高兴看到哥哥姐姐们越来越厉害,但遗憾自己没考上广州的高中,再过十年,他们会当上老板,而我就是在餐厅服务他们的人了吧。

       我读到这个特别震惊,虽然我们做了一些项目,但只局限在广州,如果根本不了解人家成长的环境和生命历程,谈什么服务呢?

       我去了她的县城,发现本地的孩子都去城市读书了;还在县城读书的孩子是从村里上来的:父母在外面打工,十四五岁就自己租房子。当地甚至发展出小的产业,有一些阿姨收钱,给租自己房住的孩子们搭伙做饭。

       女孩住一个单间,房间里都是书,下晚自习回来洗衣服、做作业。有一次,我带她做英语作业,正好学到西方艺术的章节,在我看来,她所处的环境和她所学是脱节的。当我们到山里去,她对于各种茶叶、植物特别熟悉,我什么都不懂。

       我意识到,我们教材的内容是以城市为中心的,她会的知识在教育评价系统里被认为没有价值,她得去学习那些和她无关的知识,再被考核、评价。

       在青草的这些观察和思考,影响了我求学期间的研究方向,我学业的后期,逐渐转向流动儿童背后的流动人口治理、城镇化政策。


带孩子们认识各行各业:采访快餐店经理

       “为什么叫青草?它看起来渺小,却拥有顽强的生命力”

       十年过去了,广州流动儿童面临的异地中考政策在曲折前进。2014年,广州市出台了“异地中考”政策(以2014年到2016年为过渡期,2017年开始实施),取消了以往非户籍生入读公办高中需要缴纳的择校费,另一方面政策设置的8%招生名额限制,仍然把众多流动儿童拒之门外。

       2017年后,流动儿童要满足“四个三”才能异地中考;下一个三年将会从“四个三”变为“两个有”。(注:“四个三”,指三年合法稳定职业;三年合法稳定住所并持有《广东省居住证》;三年参加社会保险;三年初中完整学籍;“两个有”,指有广州三年初中完整学籍;父母一方或其他监护人持有在广州市办理且在有效期内的《广东省居住证》)

       肉眼可见的基础设施服务是变得更好了。 2009年,我们刚开始运作的时候,广州市还没有家综(家庭综合服务中心),现在每个街道都有,也会和我们合作,去帮助流动儿童。

       十年前接触的流动儿童,可能都不怎么走出城中村,他们的生活圈子窄,被问到广州的本地小吃,有人还会说是麻辣烫。这几年,他们接触网络、了解了更多新知识,很少再有连地铁都不知道怎么坐的情况,但他们对城市历史文化的了解仍然缺失。

       现在回过头看2009年的第一批夏令营营员,三年后有极个别的孩子在本地上到高中,有一半人初二的时候就回老家了,另一半人去读职中了。五年后,有孩子在佛山、东莞念大专、大学,也有孩子回到广州打工,做客服、店面销售等工作。

       也有一些已经从青草出发的孩子们长大了,回来加入志愿者团队,帮助现在的孩子们。9年前,在打工子弟学校读初中的男孩金成被归类为“差生”,在夏令营,他第一次接触到经济学、产生兴趣。

       后来他读了职高,没有条件在学校学相关的课程,就在网上自学。再后来,他升读大专、参加创业比赛,进入建筑和装修行业。他经常回到青草做志愿者,也成了青草的捐赠人。 “做个企业家,赚到钱后开非盈利学校,让孩子们不再因为户籍而被挡在门外。 ”这是他的目标。

       10年前,女生炎炎参加了第一届青草夏令营,快上初二的她苦恼于父母的离婚、家境的贫穷,而她成绩很一般,也很清楚自己上不了高中。她主动了解职业学校的信息,提早发现对旅游专业感兴趣,后来去了旅游职业技术学校。她读完中专、大专,还进入了迪拜国际机场的全国人才招聘决赛,最终选择留在广州希尔顿的酒店工作。

       虽然他们不是所谓大富大贵的成功人士,但我们希望通过努力,带动孩子们像他们那样去主动做出人生选择。我们也清楚地知道,青草能做的很有限,我们的团队小,大部分活动周期短,而依靠学生志愿者,很难持续深入地陪伴在孩子身边。但也希望孩子多次参加,一天不能改变,长期总会有变化。

       为什么叫青草?小草看起来渺小,却拥有顽强的生命力,如果有更多人加入我们,小小青草就能长成大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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