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北京一家咖啡厅,记者第五次见到了英捷尔法勒(聚丙烯酰胺水凝胶)注射手术受害人刘扬。她讲述了自己近8年的维权经历。
1998年初,37岁的刘扬离开家乡北京,来到了姐姐所在的城市深圳。从踏上深圳的那一刻起,她就喜欢上了这座干净整洁、井然有序的南方城市。刘扬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仪表器材公司做职员。1998年5月,为了矫治“左眼上的一个小毛病”,她走进了深圳妇幼保健医院医学美容中心,这次“偶然就医”却成了她梦魇的开始。
事发经过
接受注射后的脸惨不忍睹
1998年5月初的一天,由于感觉左眼眼皮松弛,刘扬来到深圳妇幼保健医院医学美容中心就诊,接待她的是一位叫裴西的负责人。
“那天,那里的人特别多,裴西主任看了一下我的情况后说,眼睛问题不大,脸倒是值得整一下。她说,我的颞部(太阳穴位置)可以向外充一充。她们那里有一种叫英捷尔法勒的聚丙烯酰胺水凝胶,是国际上最先进的材料,只需往脸上几个部位注射,不开刀,不住院,就可以达到整形的效果。裴西保证,我的脸做完后不是一般的漂亮,而是非常漂亮……”现年45岁的刘扬对于8年前的就医经历记忆犹新:“裴西还专门为我提了很多意见,显得特别真诚,让我很感动,也很兴奋。”
“之后,裴西主任叫来了他们的教授曹孟君(我后来才知道曹孟君是裴西的父亲,裴西的原名叫曹裴西),曹孟君同意了裴西的想法,并说想用我的手术为他们做广告。
“曹孟君说,这项注射美容技术的先进性和安全性是有保障的,即使出了问题,也能随时矫正,也能随时把这种材料从体内取出。回家后仔细想了想,觉得很划算,于是就在5月10日左右再次去了医院,打听手术价格。裴西说,既然我愿意为他们做广告,他们就为我打折,原价为1.2万元,给我的优惠价是7000元。当天我就交了500元定金。”
接受注射脸变得惨不忍睹
1998年5月20日,刘扬第三次来到深圳妇幼保健医院医学美容中心。
她带了余下的6500元手术费,准备接受由曹孟君教授和侯颖医生施行的英捷尔法勒注射手术。医生在她的太阳穴、面部等部位注射了那种被叫做英捷尔法勒的聚丙烯酰胺水凝胶。
刘扬说,手术过程是痛苦的。在全身麻醉的情况下,她仍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她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五彩的管道里”。手术结束后,她满脸泪水,她感觉面部非常胀痛,头部特别沉重,无法动弹……
“等我苏醒时,裴西走进来,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马上露出了轻松的表情。当时我的心‘咯噔’一下,我知道,自己的脸已经惨不忍睹了。”刘扬说。
她和小白鼠同时当实验品
刘扬是瞒着姐姐做这个手术的,做完手术后她就一个人躲在家里休养。她从医院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天哪,那是一张肿胀的青黄色的圆脸,像被打了激素一样难看,眼皮也是浮肿的……
刘扬原本以为忍受几个月的痛苦之后,将有一张漂亮的脸。但几个月过去了,刘扬感觉到自己的面部肿胀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变本加厉地憋闷,随着天气逐渐炎热,她感到面部排汗都非常艰难,越来越难受。
“我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后来,我好几次去医院找曹孟君。曹孟君对我说,没有问题,你别太紧张。”
身体的变化令刘扬十分害怕:她的左腮注射部位出现了不是很明显的硬块。
“当我再次找到曹孟君时,曹孟君说:这种叫英捷尔法勒的物质是50年代前苏联克格勃用的,是间谍职业专用的,我把它引进到中国的,如果它有问题,我就是罪人;再过一两个月,深圳卫生防疫部门采用英捷尔法勒对小白鼠检测的实验结果就要出来了,那时我就可以将它在临床上广泛使用了。”
“当时我脑子一片空白呀!我算是这种材料在中国的实验品,跟小白鼠一样。”刘扬说,1998年下半年,她是在自责和后悔中度过的。
投诉结果
美容院表示可以签协议退款
“1998年12月份,我给山东高分子材料检测中心打电话,我得知他们曾经对英捷尔法勒做过检测。我问一位姓施的主任,英捷尔法勒果真是没有副作用吗?施主任说:你听谁说的没有副作用?之后,我又给国家药监局注册处一位处长打电话,将自己的情况向他反映了一下。这位处长让我写一个材料寄给他们,但直到现在,也没有给我任何答复。
“再后来,我在中央电视台《健康之路》节目看到了一个注射隆胸致残案的报道。一位著名整形专家说,一种叫英捷尔法勒的产品是乌克兰产的,据说是通过了国家药监局检测,但是这种异物一旦植入人体,要经过长达终生的不良反应观察……”
刘扬找到了曹孟君,坚决要求将材料取出来。“曹孟君对我说,取出来风险很大,我非常气愤。”
签下协议拿回5000元退款
刘扬说,后来曹孟君主动给她打了电话,说或者给她退钱,或者重新补做。曹孟君不建议她取出材料,因为那样做很容易发生血肿。听到这些话,她不敢再请求补做,只好接受退钱。
“1998年12月12日,我被要求写一个文字材料,按照他们的意思写才能退钱。在我退钱的时候,深圳妇幼保健院医学美容中心已经独立出来,成立了富华美容医院。”
刘扬提供的材料上写着:本人于1998年5月20日在该院做颞部、面部、眼睑美容手术,经双方确认,本人愿意将术前及术前效果图片做该院的广告宣传使用,故只收取成本费7000元整。术后本人认为美容效果不满意,本人不愿意再做二次修补手术及其他的弥补方式。在与该院协商后,同意将手术成本费5000元退还本人,如院方认为照片有广告宣传价值,可以继续使用,以此了结双方争议。
刘扬1998.12.12
医院认为患者所言可疑
对刘扬所说的事实,2005年2月21日深圳富华医院在一份写给深圳市卫生局的说明材料中这样写道:刘扬所说的情况值得怀疑……我们为刘扬所做的手术,无任何过失及并发症。由于其本人对术后效果不满意,我们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于六年前已将此事一次性了解,退还5000元手术成本费并签有协议书。一年前我们接到市、区两级卫生局的转办函,并将有关情况做了汇报。今再次呈报,请领导明鉴。刘扬伙同其他别有用心的人,几次在媒体和不同场合对我们医院进行诽谤和污蔑,严重影响了我院的声誉。对此我们将在必要的时候拿起法律武器来维护我院声誉。
术后恶果
手术6年后症状加重头痛欲裂
从1998年接受手术后,刘扬害怕见到阳光,害怕炎热的天气,这使她的日常工作无法进行,2000年她被公司炒了鱿鱼。
几次求职失业让她吃尽了苦头。2002年1月,刘扬在深圳交了一个男朋友,男朋友是香港人,每到周末,男朋友总会从香港赶到深圳,而平时,每天晚上,他都会给刘扬打电话。
“我觉得幸福离我不远了。我们都见了彼此的父母,正准备建立一个家庭,过上平凡愉快的日子。但是,受到病痛的折磨,我精神越来越憔悴,脾气也暴躁起来。他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这让他不能理解。”
时间一晃进入2004年,这是刘扬接受英捷尔法勒注射手术后的第七个年头。在过去的6年里,这种化学物质让她时时感到面部的憋闷和难受。
这一年,刘扬的面部出现了新情况:每当夜幕降临时,剧烈的、难以忍受的疼痛都会让刘扬感到烦躁、痛苦。
刘扬感觉太阳穴和面部内注射的物质有如“熔岩一般四处流动和转移”,甚至转移到脑部,经常头痛欲裂,太阳穴就像要爆炸了一样,整夜睡不着,整个人渐渐憔悴下去。
上访遭遇
多次接到恐吓电话皆因维权
2004年5月,痛苦中的刘扬想到了求助、上访和维权。
刘扬说:“我先后找过深圳市卫生局、深圳市药监局、深圳市消费者协会……在相关职能部门,都没有实质性进展。”
结识难友发现“奥美定”
刘扬在深圳药监局反映情况时,一位好心的官员为她介绍了另一位聚丙烯酰胺水凝胶注射手术受害人,名叫张慧琴(化名)。
经交流,刘扬了解到,张慧琴是奥美定注射手术的受害人。在注射过奥美定后,她的身体产生了严重的不良反应。本来形象姣好,但是在2002年9月接受了深圳富华美容医院医生的建议后,在太阳穴附近注射了奥美定。
此时,刘扬了解到,国家药监局在1999年暂停了对英捷尔法勒的进口和销售,而目前国内主要的注射隆胸产品,是由吉林富华研制的“民族品牌”产品——奥美定。两个产品的共性是,它们都是聚丙烯酰胺水凝胶。让刘扬感到更不可思议的是,奥美定的发明人正是曹孟君等人。
刘扬和张慧琴一见如故,刘扬发现,采用类似注射材料的张慧琴比自己的情况更糟糕。
张慧琴告诉刘扬,注射后,她立刻就出现了不良反应,疼痛难忍,牙龈发炎。原来奥美定凝胶已经从太阳穴附近流到了脸的各个部位,直至牙齿。她说每时每刻,她都能感到脸部的疼痛,而且面部肌肉僵硬,牙齿也已变形。部分症状同刘扬极为相似。
产生联合维权念头
张慧琴外表柔弱,说起自己的遭遇时,经常失声痛哭,但早在2002年,张慧琴就开始通过法律途径为自己维权,只是两年间她“求告无门”。
尽管屡战屡败,但张慧琴毫不妥协。2004年,刘扬和张慧琴联合走上了维权之路。她们四处联络受害者,并把他们的遭遇向媒体反映。一连串受害人的亲笔签名记在了刘扬的通讯录上:黄卫红、谢小华、陈少霞、张金波……这些人都是她们在2004年找到的。
刘扬的维权联合行动让她付出了代价:2005年年初,她和男朋友分手了。
“我感觉自己对不起他,刚认识时,我总是瞒着他自己曾做过这样一种手术,后来我告诉了他,他也没有责怪我。但是,2004年,当我开始投入维权行动时,我发现我们的感情渐渐疏远了。他有几次告诉我叫我算了,说那是社会问题,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的。但我明确告诉他,我要继续维权,于是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每次他到我这里来,都会看到我往外打电话。后来我们就分手了。”
多次接到恐吓电话
从2005年开始,刘扬、张慧琴等联络其他受害人向国家有关部门反映情况。在向深圳药监局投诉无果的情况下,刘扬和张慧琴转而向国家药监局官员反映情况。
2005年初,全国医疗器械大会在深圳举行。刘扬、张慧琴和另一位受害者,到会议举行的地方等候国家药监局有关领导。会场休息时,他们见到了国家药监局医疗器械司注册处的常处长。她们把事情的经过再次向常处长做了汇报……
2005年3月15日,刘扬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陌生男子说:“你还在深圳哪?你是不是在富华做过手术?”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之后,她又接到一个电话。“一天,有个自称某快递公司的人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刘扬,说有个快递要发给我,并询问了我的公司地址。等到快下班时,这个人又给我打电话,叫我在公司门口见他。我就出了公司大门,在门口没有见到送快递的人。又过了一会,我手机响了,那个人说,我们已经把你的照片拍下来了,你应该知道我们是谁。”
刘扬说,在深圳她先后接到过6个恐吓电话。这些电话让她每天高度紧张。
想早点结束不正常状态
尽管有很多受害者不愿意公开暴露自己,但是刘扬和张慧琴还是将20多个受害者紧密团结在一起。在这些人的维权行动中,刘扬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
“一边联系受害人,一边联系媒体,一边请律师打官司,一边还要为身体的疼痛四处找专家……我有时想想觉得真是不值,但每当和张慧琴等人碰到一起时,我就马上会想到,明天要做什么。我特别想早点结束这种不正常的状态。”
刘扬和张慧琴在律师的建议下开始寻求媒体的支持,她们四处打电话,向报社、电视台、电台反映她们的遭遇。“广州一位媒体朋友本来计划和北京一家报社共同做这个选题,最后,他们告诉我,稿子出不来了。”刘扬说,自己的维权之路十分艰难。
查处结果
害人美容注射材料终于被取缔
日复一日的高度紧张让刘扬崩溃了。她在2004年7月2日,回到了北京。
几天后她得知,国家药监局医疗器械司司长郝和平因涉嫌受贿被北京市西城区检察院拘捕。之后,刘扬等人先后6次去国家药监局上访。2006年3月4日上午,刘扬和张慧琴及一位上海受害人王芸到国家药监局信访办反映受害情况,询问英捷尔法勒及奥美定的处理情况。
后来的一天,国家药监局信访办两位主任接待了她们。
“他们对我们说,总局领导非常重视这件事情,已经为此连日开过好几次会,重视程度是前所未有的。并且说,他们肯定会站在受害人的立场上处理问题。”
2006年4月14日,香港媒体一则报道引起内地媒体广泛转载。香港在过去两年,发现至少有53名妇女注射“聚丙烯酰胺水凝胶”隆胸后,陆续出现不良反应,当中6人已切除乳房。
2006年4月30日,国家药监局举行听证会。当天,在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的官方网站公布了《关于停止生产销售和使用聚丙烯酰胺水凝胶(注射用)的通告》,通告中写道:“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决定自通告之日起,全面停止生产、销售和使用聚丙烯酰胺水凝胶(注射用)”。
消息传来,受害人群体沸腾了。这一天,刘扬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受害者的手机短信。一位刚刚接受取出手术的男性受害者在短信中这样写道:
“你知道取出在身体里面的奥美定已经和脂肪粘在一起,因为感染已经发灰变性,可能10年后癌变,我取出后的心情就是想大哭大喊,压抑自己太久。”
维权初衷
看不惯“害人材料”大行其道
华夏时报:你选择为受害者群体维权的动机是什么?
刘扬:我在拼命跑的目的是希望这个产品能被取缔。我们都是受害人,我是这个群体之一,产品被取缔后,我们每个人的案子也会有个说法啊。
华夏时报:受害人中有比你更严重的,你为什么要首当其冲?
刘扬:这个过程是慢慢积累的。这件事,气就气在先是自己受了骗,上了当,之后却发现这种材料仍在大行其道,让更多的人上当受骗,我看不惯。商家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暴利,而很多人却成了牺牲品。我之所以敢于站出来,也是迫于无奈。因为这种材料植入人体后,疼痛就伴随着。目前没有一个办法能让我从这件事情中走出来,没有。如果我们用身体做实验,为医学进步贡献点力量,也是有价值的,但现在的情况是什么啊,我都窝囊死了,所以我要执着维权。
华夏时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刘扬:我现在没有工作,借的钱也不少,实在熬不起了,我希望早点结束这种不正常的生活,尽快过上正常的生活。我正在等待律师的说法,我们眼下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将来去干什么,根本没有时间想。
童光来/文 成江/摄影 文章来源:华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