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青网 - 第一财经日报:梁捷 (08/11/28 10:15)
近百年来,无数智者贤人哀叹,公共精神沦丧,公共空间崩坏,具有公共关怀的公共人不复存矣。据社会学家桑内特说,一共有三种研究“公共空间”的学术理路。第一种以哈贝马斯为代表,自下而上,从社会的现实结构来探讨公共空间的可能;第二种以阿伦特为代表,自上而下,从形而上的政治美德来呼唤公共空间。桑内特自称介于两者之间,更贴近、更具象地研究人们对公共空间的“感觉”。
在我看来,也许还有更多的学术理路,但是只有两种学术态度。简而言之,一种是医生的态度,一种是病人的态度。社会作为一个自我组织的有机体,很不幸地、也是注定地罹患重病。哈贝马斯和阿伦特都是当代大哲,自恃聪明,为病态社会开出药方。桑内特则要谨慎很多,相信自己不过是社会的组成部分,社会病,吾亦病。根据切身感受指出社会的病灶,才是社会学家可能尽到的职责。
有形的“下层建筑”也好,无形的“上层建筑”也罢,既然是人为构造产物,必定体现出构造者的思考。同时,这些有形、无形的东西嵌入社会,被千万人重新认知、评估和互动,经历无数轮次的博弈,才会形成共识,慢慢固定下来。所以我们要研究从古至今一切建筑、服饰、话语、音乐等所谓文明之产物,都必须返回文明所处的环境,考量人们对文明的认知及其变迁过程。
不妨先看有形的建筑。桑内特另外写过一本《肉体与石头》,专门讨论身体与建筑的同构性,影响巨大。比如希腊人追求民主公开,所以建筑也是有装饰无掩饰,都有公共敞开的一面。他们把公共空间视作人的裸体,具有最高的荣誉感;罗马人追求不朽,所以多数巨型建筑都有明确的中心和规则的四边,通过对称美学产生等级差别和崇高感,从而实现不朽的追求。
而在《公共人的衰落》中,桑内特反其道而行之,不再讲建筑师的想法,而是剖析人民群众对现有建筑复杂而矛盾的心理。建筑师的初衷常常不能为群众所认同。一个建筑造好以后,如同一本书离开了作者之手,命运就完全转交在民众手上。有些建筑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有些则相反。比如肯德基、麦当劳这样的快餐店,它们在西方世界的成果主要因为快餐。到了中国,它们同样大获成功,却是因为完全不同的逻辑:很多中学生把那里作为长时间做作业的地点,很多父母则把在那里吃饭作为接触西方的象征性手段。
相比之下,消费水平更高的咖啡馆也在更精心地策划着它们在中国的“定位”。在欧洲传统里,咖啡馆一直与政治、艺术、公共空间的观念相联系,摆脱了单纯的出售源于埃塞俄比亚古老神秘饮料的形象。作家们在咖啡馆里写作,艺术家们在咖啡馆里谈话,情人在这里约会,工人在这里休息。桑内特这本书写于上世纪70年代,所以他不可能注意到近几十年崛起的星巴克咖啡。但是他足够敏感地观察到,有些咖啡馆设置了玻璃墙,有些则把桌椅摆到街道上,有些咖啡店故意设在难以发现的街角,有些则奇怪的布置,让人难以亲近。
作为以盈利为根本目的的商店,它们有时却故意做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作为咖啡店的一部分,店主偏要把桌椅置于店外,仿佛它们更属于街道一般。这些小伎俩正是出于对消费者心态的精心揣摩。因为消费者自身也很矛盾。他们需要聚会的公共场所,又要它有私密性,对其他消费者设置不高不低的栏杆。而有时,他们又需要在公共场所讨论私人问题,以显示自己的坦荡,不愿与自闭的小圈子往来。
张扬个性与韬光养晦,这两种相互矛盾的个性我们并不陌生。在我们的民族心理中,这两种之中的任何一种过度表现,失去平衡,都会给我们的内心造成“尴尬”乃至“耻辱”。所以中国人在通过各种手段寻求两者之间的平衡,自觉地以多种社会视角反观自身,既不能平淡无趣,也不能离经叛道。
不要说是“石头”,即使是我们自身拥有的“肉体”也不能脱离社会评判,肉体是我们平时背负、不得离弃的“公共空间”。如果从镜子里看到的脸上有皱纹、有疮痘、有疤痕,那么我们就会为此羞愧自卑;如果突然发现自己服饰与社会公认审美不符,我们会恨不得马上逃回家去。
但吊诡之处在于,人们在害怕异于公众的同时,又都想偷偷玩出一点花样,一定程度地吸引别人注意。或是戴个别致的耳环,或是穿件另类的外套,一切的新潮时装都是暗暗地对社会主流审美认知的挑衅。人们狂热地热爱这种边缘游戏,在融入民众与挑战民众之间的锋刃上行走,享受极大的快感。
桑内特把社会学家高夫曼作为自己研究的先驱。高夫曼曾经深刻地阐述过我们的人格,即表演人格。每个社会人的人格都可以分裂成主我和宾我,实质就是演员和导演。我们总是一边演戏,一边自我纠正不符合演戏标准的动作。上班时扮演上班角色,回家时扮演回家角色,一个人独处时就是演员和导演相互讨论剧本,追求更好的表演效果。对于这个时代的总体判断,我不相信《货币战争》中说的“少数人在下一盘大棋”,情愿相信《公共人的衰落》中说的“所有人都在演一出大戏”。
不过,这种“表演模式”到了当代又有一些新的趋向。桑内特最终结论让人印象深刻:自恋才是当今时代的新教伦理。我们写博客、玩个性,努力向别人展示“我感觉到了什么”,这种自恋情感的逻辑结构其实与中世纪的禁欲主义如出一辙,都是畏惧清晰地审视和面对自身情感以及欲望。在这一点上,桑内特与哈贝马斯或者阿伦特的立场并无二致,走向公共空间和维护公共空间都需要精神上的勇气。桑内特论证说,当年人们依靠无所畏惧的游戏精神打破禁欲,走出中世纪;随着现代“建筑”的稳固,又重新禁锢了我们的思想,使得自恋精神打败游戏精神,最终重返中世纪。
来源:北青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