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中石:“慈善”这词儿不太好
2007-07-30

他是书法大家,却认定自己只是教书匠。

“我是以教书为我的生活职业的。”

他是书法家吴玉如、哲学家金岳霖、画家齐白石、京剧家奚啸伯的弟子,各大领域成就卓著。

“我少无大志、见异思迁、不务正业、无家可归。”

他有很多调皮而又独到的思考。

“把铁杵磨成针,我就想太笨了。”

44岁为救人脚致残,48岁脑血栓脸半瘫,66岁脑溢血眼半盲,依然开朗。

“一个人一生不可能无病无灾,长成这样,认了吧,还好国家觉得我还能干。”





欧阳中石: “慈善”这词儿不太好

    /本刊记者 李     摄影/本刊记者 张立洁  《三月风·新闻人物》2007年第7期

 

欧阳中石非常精神,也非常尊重别人。他80岁了,脚有毛病,记者刚进门,老先生仍从椅子上,站起身,双手恭敬接过名片,一定让记者坐下说话。个不高的他,站起身依然笔挺。

他很坦荡,他正和弟子商量如何处理一“做假事件”,也不避讳记者,只是让记者关掉录音机,事后告诉记者,“不要写,别伤着‘做假’直接责任人。”

他身上有很强的老学者精神,对于任何事情,他都会解释得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最近发现有人出售“欧阳中石专用纸”,为讲明白真假,年迈的他坚持搬开一捋纸,抽出一张给记者看,“真纸有4个浅浅的我题写的‘泰山石敢当’,裁成多大都会有‘水印’,假纸只有2个,印记比真纸深。”

 

44岁救人脚致残

知道记者来自中国残联,欧阳中石一个劲说“好。”大家都知道欧阳中石是书法家,却很少有人知道欧阳中石的左脚有残疾,还是因为他44岁的时候为救人造成的。

1972年,44岁的欧阳中石在北京通县教中学,在东单住的他每天都要排队等车去通县上班。这年冬天,他在排队等车,轮到他要上了,突然两个女孩跟着公交车往前跑过来,要插队。当时公交车贴着路沿开过来,其中一个女孩已经滚到车底下了,还有一女孩马上要被车轧到。欧阳中石伸手去拉女孩,发现拉不动,他再拉,身体往后仰,像拔河样,用左脚做支点。女孩被拉回来了,但公交车毫不留情地从他穿着马皮皮靴的左脚上轧过去了。

他动动脚踝,还可以动,以为没事,但很快他的意识模糊起来,一头倒地。等他醒来,很多人上车了,没人管他,那俩女孩在和司机吵架,争论轧伤人和司机开车规则的问题。欧阳中石本想上去解释劝架,但很为难,“我要说明情况,但我怎么说?是女孩不守规则才被挤到的,我要是出来证明,那司机是没责任的。可是我要说司机没责任,又觉得于心不忍,这俩孩子跟我的孩子差不多大,她们从汽车底下滚出来,吓一跳,也吓得够呛了,我怎么能说是她们不对?”

欧阳中石什么都没说,自己抬脚上了车。车上,他还觉得没事,感觉被轧的脚还挺暖和,反而没被轧的脚冰凉。快下车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怎么这么疼?”下车没走2步,他再次晕过去了。他的3个脚趾头被轧坏,走路时,脚趾头不能吃力,必须用拐棍当脚趾头使劲,到北京协和医院鉴定,他拿了一个残疾证。

当时有人议论,说欧阳中石糊涂,不该去拉,其实那两女的是流氓,活该轧。“我想这话不对,什么人都不该轧,我不理这种议论。”欧阳中石的脚残其实让他很难受,因为他是乒乓球、篮球国家二级运动员。身高仅162厘米的他,跳篮可以摸到篮圈,跳高到164厘米,比他身高还多2厘米,而他跳的就是左脚,结果这脚残了。以后,欧阳中石上课都是坐着,外出都拿拐棍。“上天不让我再跳,那我就不跳了吧。”

 

一次脑血栓,一次脑溢血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出车祸的4年后,1976年,48岁的欧阳中石突然得了脑血栓。中午午休后,他突然感觉不舒服,用胳膊肘都撑不起自己起床。“晚上喝粥,怎么漏出来?吃馒头也漏?”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第二天,他擦把脸还去学校给初中生上课,第一次发现怎么学生都这么安静,“以前他们就跟毛毛虫似的,老动弹,那天他们看见我就低头。”他听到教室外面校长和教导主任在说话,要拉他去医院。当时的他却自我感觉精神无比亢奋,兴致勃勃,“我听到他们要对我采取行动,我就更要大声地说,要清清楚楚地说,证明自己没问题,我要上课,因为我从没上过这么安静的一次课。”

其实,当时的他说的全是呜呜呀呀别人听不懂的话,所以学生都不敢看他。他的神志处于半清楚半糊涂的状态,他被拉到医院,一照镜子,才意识到“我的脸怎么都拧啦!”一张口,又是呜呜呀呀。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针灸、拍后背什么招都用了,“好像过堂一样。”“唉,总算,我说话别人能懂了”,只是他的右脸自此失去了活动能力,嘴吹气就跑气,脖子上却因此留下一道直直硬硬的筋。

而更严重的则是1994年,正是欧阳中石刚刚申报完书法学博士点获批时,66岁的他突发脑溢血,留下两眼右侧盲视的后遗症。

现今,欧阳中石两只眼睛的右侧看不见东西,如果他同时用两只眼看东西,会出现重影,看书写字出现两行字打架的情况;而只用其中1只眼看东西,则出现错位,“用左眼看物体,以为自己快拿到了,而实际已经撞到了;用右眼看物体,比如跟人握手,以为握到了,实际还有一大截。”

即便这样,他凭着坚强的毅力,仍坚持写字,还自我总结了写字的用眼规律。他告诉记者他写字时,有个习惯是用双手摸桌案两边,目的是让自己两眼能看到的视线范围等距离,以防写字深一脚浅一脚。

 

我觉得“慈善”这词不好

欧阳中石天性乐观,画家黄苗子跟他开玩笑,逗他是“左丘明”,只有眼睛的左边能看见,他也跟着自我调侃,“那‘左丘明’不要从我右边出现,‘勿’(物)出其右嘛。”

“不开朗怎么办,难道每天哭?哭也来不及啊。一个人的一生不可能无病无灾,长成这样,认了吧,还好国家觉得我还能干。”他挺自豪地告诉记者,他当天上午还在北京某宾馆写大字,需要脱了鞋光脚丫在地上写,有高血压的他俯身写,还不时起身蘸墨,汗水噼里啪啦往下掉,但觉得挺高兴,“过去我这样的人被叫做残废,这个词不好,我还没废,我还能干。”记者说怎么还让你俯身写,太危险,他倒说,“能干点是点,不要那么犀利吧。”

记者再问他一些有关书法的问题,欧阳中石回答完,又把话题绕回来,很认真地说道,“我很坦率地提供写我其他方面的素材,任各位选择,但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谈谈现今对残疾人态度的问题。”他希望记者能将此点作为文章的重点来写。

“现今常说,做‘慈善’献爱心。我听到‘慈善’两字,就很不高兴。‘慈’包含‘上对下’的关系,但残疾人就真的‘下’、帮助者就真的高高在‘上’吗?同情、帮助残疾人是应该的,就如同扶起自己跌倒的孩子、父母、亲人一样,这种行为没有施舍,不叫慈善,它只是人间一种平等的爱。”

他一点不避讳自己的残疾,“我站在残疾人的角度说,我们有很多困难,我们不能像常人一样,再向国家贡献力量,这是我们自己感觉惭愧的地方,但我们尽我们的心,我们不要求多得,我们只要得其所值就可以了。”

 

每个汉字都是一颗明珠

整个采访过程中,欧阳中石很谦虚,他不愿意称自己是书法家,他逗乐,“古人说,‘书,小道也。’”而实际,他是我国为数不多的两次获得兰亭奖的艺术家。

欧阳中石自幼酷爱书法,从初中开始学书,跟从师武岩法师,后又师从吴玉如。他博采众家之长,从唐碑入手旋即转临北魏诸墓志;后亦曾涉足于篆、隶、甲骨、金文,尤于欧阳询诸碑临池举国专。常作行书,从法二王,而又取势于王。草书以王羲之、孙过庭为宗,亦得益于黄、祝点法,追求取势变化,形成了自己飘逸潇洒、清新多姿的独特风格,在海内外有着广泛的影响。

回首自己的书法之路,欧阳中石认为他找到书法的“圆心”就是从王羲之的书法中领悟到每一个字都是有生命的形象体,“每一个汉字都是一颗明珠,把它们串在一起,就是一件美妙的艺术品。”

“比如‘皆’字,我写字的时候,发现‘皆’字太简单,四平八稳,很呆板,有一次临王羲之的帖,发现‘皆’在他手里一下子便活了,他把‘皆’字摆出了一个姿势,‘皆’有了生命,我再发现他也能把别的字变活。我以后就想他是不是把每一个字都变活。字变成一个有感情的,眉毛鼻子会动的,会说话的生命,很感染人。”

欧阳中石认为书法是小道,但必须有大学问才能创作好书法。对于书法创作,他有十六字诀:“作字行文,文以载道,以书焕彩,切时如需”。他举了一个很浅显的例子,说明“切实如需”——题字背后的艺术讲究和大学问。“字不能随便题,比如不能给一锅炉厂题字为‘鼎鼐’。前几天,我听京剧《三击掌》,老旦王允唱‘调和鼎鼐,位列三台’。我一听‘调和鼎鼐’就觉得很有学问,‘鼎鼐’不是小锅,是人民的大锅,用来形容过去的宰相府、现今的国务院才非常适合。你只有知道‘鼎鼐’的知识,才能用好这2字,给不同的地方,题合适的字。”

书法背后的大学问也不仅指传统文化,甚至他讲自己对“传统”一词也有看法,“传统是流传至今还在运用的东西,如果中间出现断层断代,没有运用,那它就不是传统;有些东西是今天才出现,但如果它很好,多年后还会运用,新的东西也可以称为传统。”欧阳中石强调,书法的大学问需要多学科知识的综合,甚至他招收学生,他也希望学生跨专业学习,“我现在的学生学工、学理、学文的都有。”

 

中国第一个书法学博士生导师

欧阳中石的另一个身份是教书法的老师,相比较“书法家”的称呼,他愿意称自己是个教书匠。他教过从小学到博士后的各个年级,一个年级都没有落下,他掰着手指头数数,“小学一二三四五六,初中一二三,高中一二三,……”。更可乐的是,欧阳中石本非师范出身,他在北京大学师从金岳霖,学的是逻辑学,对于人生的这种无常,他自我总结为四句话:“少无大志,见异思迁,不务正业,无家可归。”

1928年,欧阳中石出生于山东省泰安县,年幼时,他曾在泰安、博山、济南三地读过4个小学,后升入济南一中,度过自己的中学时光。中学毕业后,本应考大学,结果赶上战争,济南不通火车,他留在济南教小学。当时小学一个班夹杂3个年级,他教2个班,在这小学一年,他一二三四五六年级全教遍了。

一年后,1951年,他考入北京大学,师从哲学家金岳霖学习逻辑学。1954年,欧阳中石大学毕业,一参加工作他就面临“改行”。在北京通县师范,欧阳中石教了两年数学。学校形势所需,以后,他相继教过文学、语言、历史、美术、化学等,甚至还教过体育,在基层教育岗位一呆,就是28年,他又相继把初中3个年级和高中3个年级教遍。

尽管博杂,却样样都通。欧阳中石当年还自创了一套语文教学改革方案,教学后让初中毕业生参加高考,考出来比高中学生的平均分还高出6分,这引起了内地以及港澳一些地区的极大兴趣,许多学校纷纷进行试验,欧阳中石也因此于1980年调入首都师范大学教育系工作。

1985年,欧阳中石在首师大成立书法大专班,季羡林、金开诚、饶宗颐等书法文化名家先后来校认教、讲学,正式开启了我国书法文化高等教育学科。在《对书法艺术的理解》文章中,欧阳中石谈到:“80年代我们国家就已经有了硕士学位,可是从80年代到1993年,我们知道日本有书法艺术博士学位,法国有书法博士学位,美国也可以写书法的论文获得博士学位,我们不行。这个事情很惭愧,没法向历史汇报。”

1993年,欧阳中石向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申报,在首都师范大学设立中国第一个美术学(书法方向)博士学位授权点,他担任博士生导师;1998年,国家人事部批准首都师范大学可接收书法方向的博士后研究人员,也由欧阳中石指导。至此,在他的主持下,我国书法高等教育形成了完整的体系。

 

我调皮,你也很调皮

一辈子当老师,欧阳中石的心态很年轻,他的调皮也是出了名的,学生送他两个字, “好玩。”其实,欧阳中石的调皮在他当学生时候就已经展露风采了。

在北大上学时,金岳霖也被欧阳中石调皮过。他在宿舍里学几个教授的言行,同学都哈哈大笑,学到金岳霖时,居然没反应,欧阳中石更加卖力,仍然没反应。他很奇怪,回头一看,原来金岳霖就在宿舍门口。几天以后,欧阳中石在学校里遇见金岳霖,正要躲着走,金岳霖逮住他,说你很顽皮,给他出了个对联,上联是“一切切切不能一刀切”,欧阳中石一直没对上,50年后他才终于明白,这联是错误的,所以对不出来,“老师比他还调皮,给个瞎马让我骑。”

欧阳中石的京剧老师奚啸伯被欧阳中石骗过一次。奚啸伯是个仗义疏财之人,自己辛苦唱戏所挣的钱都用于接济他人,自己一分钱没存。欧阳中石替老师着急,想让老师存钱留备不时之需,但深知老师脾气不敢直言,挠挠脑门,想出一“曲线救国”策略,他告诉老师,家妻患病,但治病的钱不够……几年之后,奚啸伯来北京办事,用光了盘缠,正着急,突见欧阳中石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出一笔钱双手奉上,奚啸伯恍然大悟。

齐白石也没落下欧阳中石的调皮。他向齐白石讨教刻印的法子,困惑自己的名字不好刻,“欧阳”和“中石”,一边笔画多一边笔画少,怎么刻都不对称、不好看,齐白石告诉他将“中石”两个字锁到只占一个字的位置,下方留白。欧阳中石觉得这方法不错,立马拿刀刻起来,刻的时候右手刻累了,就换到左手刻。齐白石正好看到了,问他为什么用左手,他反驳说字是反的,所以要反过来用左手刻。齐白石愣了一下,点他额头“调皮”。欧阳中石回头反复暗想,“老师批评我,还是爱我的独创一格?”暗自琢磨了一阵,欧阳中石撒手不管了,“老师这么说我,其实也很调皮嘛。”

欧阳中石的顽皮是不温不火型,他慢条斯理讲自己名字也是经老师一番周旋才得来。“中学时,有个老师给我起字,开始叫‘松岩’,我觉得不好,说光我认识的就有三个叫‘松岩’的,老师又起叫中流砥柱的‘中流’、‘中柱’,我还说不好,不喜欢柱子、铁蛋之类的。老师没辙,我就回家去。没走2步,老师叫住我,取字‘中石’。我由‘欧阳崎’改为‘欧阳中石’了。”

欧阳中石喜欢把玩自己的名字。前几天,他参加母校北大的一个会议,有老先生讲到丑石,“丑石丑到极致就是美石。”欧阳中石不同意这观点,“丑就是丑,美就是美,丑到极致就是更丑!”他在会上开了小差,想着人家说到丑石、美石,就是没说到“中石”,他开始给“中石”扬名了,“不奇不丑只平常,腆脸其中已勉强,但乞娲皇原谅我,(只求)随后望尘香。”

他还乐滋滋地和记者分享他的趣石,他变魔术一样,从书房拿出一块石头,用手捂着石头两边,只露出石头中间,“你们看,这是什么字。”“‘中’字。”他放开手,“再看这是什么字?”“‘石’字!哈哈,您的名字啊!”看到记者瞩此独一无二、天然生成“中石”顽石的贪婪,他继续逗乐,“你们要是昨天来,还看不到我这石头呢,今天刚刚找到,它在书堆后面躲猫猫呢。”

有人想看欧阳中石的书法展,他谦让了,说他从不个展,他有四原则,“不个展,不立传,不建馆,不褒贬。”“不褒贬”是因为他觉得他能理解别人看问题的角度和处事的原则,“我没资格批评人家不对,就自己对;即便不说自己对,老说人家不对,也不行。”“不个展”是因为自私,“我写一百幅作品摆在那儿展览,排第一的只有一幅,其他的都是第二第三,一直到第一百名,那些靠后的也让人家看了去,多丢人啊。”

而“不立传”的原因是他少无大志,没建树,“立传用于自我检查还差不多。”他更害怕建馆,“我还不够格建馆,建馆让人学习吗?谁去?”欧阳中石停顿一番,“我愿意听意见,但让我偷着听,别让人在公开场合指着我脊梁骨骂,我很爱护自己,这点自私,也是人之常情吧。”

采访完,他送记者到门口,双手握合往上举,老一辈的学者养成了对谁都作揖答谢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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