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死于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因为贫穷的缘故,只能当肺炎医治一下。后来爷爷被抬回家,在床上躺着,又喊又哭地熬了一个暑假,当我离家不久,爷爷便去世了。爷爷抽了一辈子的水烟,死的时候七十四岁。那年我十九岁,刚上大学。
后来我做了许多关于爷爷的梦,梦里的爷爷都是一个病人,甚至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鬼;一会儿躺在床上,一会儿又从被漆成暗红色的大棺材里掀开棺盖出来,还要对我说话,对母亲说话。按照老一辈的说法,这是因为爷爷太挂念我,放心不下我。然而为什么爷爷的每次出现,又都会那样让人害怕呢?我想,第一是因为我也挂念着爷爷,而爷爷死得过于痛苦。当我离家去上学时,看见爷爷的身体已经只剩下皮包裹着突出的骨头了。爷爷去世的那天,是我十九岁生日。
于是我对母亲说:这辈子我是不会抽烟的。
父亲也抽烟,每天差不多两包,烟瘾很大。饭后抽,闲时抽,上厕所抽,连做事情的间隙也会点根烟。后来弟弟也抽了,他是上中专时学会的。开始只是偷偷地抽,也怕让我知道,后来便不背我了,也不背邻居,只是还背着父亲母亲。他的口袋里常装着烟,抽屉里也藏着烟,这我都知道。弟弟的烟瘾也大了,并不仅仅是好玩而已。我开始注意起父亲总是咳嗽,早晨咳得最凶,他的牙齿和手指现出烟熏的黄色。而弟弟竟然也咳嗽起来了。
我觉得有些可怕,并且对烟产生了厌恶。
我并不知道多少名人抽烟的典故,一则是所知身少,二则是记忆力也跟不上。见过一张鲁迅先生右手夹烟的照片,便觉得抽烟与高昂的斗志和锐利的思辩可能有关。然而这也只是推测,并不设想要得到什么验证。因为我还记得曾经说过的话,记得我的抽烟的至亲们。
大二的时候我开始写诗歌,不是婉约派花间词,也不是时代颂歌以至大器大物。我写诗歌是因为逐渐感到了生活的压迫,贫穷和孤独如黑白无常将我锁定,一左一右地撕扯着我的身体和意志。从大二起,我开始怒斥金钱与利益,哀叹贫穷,宣扬死亡;从大二起,我再也交不起昂贵的学费,全家努力艰难地维持着我的生活,让我能够在大学里读下去。这个时候,我对烟的厌恶逐渐地被搁置了。有时候朋友给根烟,我经常也会接过来,让他们帮我点上,然后不太自在地抽下去,朋友就自顾着吞云吐雾了。这时我抽烟,只是用嘴含着烟,吸一口,然后将烟吐出来,偶尔还会故意让烟在口中停留一会儿,然后再吐出来,却不会想别人那样吞下烟,又从鼻孔中吐出来,一股一股的,还可以吐烟圈。我小心翼翼地,生怕做错了动作,遭他们笑话。我觉得抽烟是一种形式大于内容的行为。然而我抽烟了,而且忘记了罪恶感。
去年从北京实习回家,我给父亲带了一条北京产的中南海烟。白色盒子,四块五一包,在北京或者是学校,都算是便宜的烟了。父亲咳嗽当然还在继续,而我却给父亲买了烟,我知道父亲不吃零食,最大的嗜好就是抽烟了。我给父亲买烟,这应该是一个相当矛盾的行为。父亲也抽上了两元一包的相思鸟,因此四块一包的中南海在他看来算是相当高档了。父亲用中南海招待客人,脸上挂着自豪的笑,还不忘记说上一句:抽抽我儿子从北京带来的中南海。父亲的笑容让我感到快乐,一时也忘记了别的东西。
在大学中,抽烟已经是相当普遍了。学校也不再中学般对抽烟严令禁止。中学生结束了高中生活,像一群笼养的鸽子被突然放生,上大学,在厕所和寝室以外的地方也自由欢快地抽起烟来。于是原来抽的成了烟民死党,原来跃跃欲试的成了烟民,原来不愿抽甚至痛恨的也被驯化了一批。烟酒对人际交往的作用甚大,一群人烟来酒往,十分畅快,原来很生分的人也逐渐递烟拍肩相交了。
大学生抽烟是有些讲究的。有的当然是烟瘾难禁的老烟民,抽烟如喝水,不抽不痛快,对烟也不讲究,好烟差烟,便宜的贵的,国内的国外的,云烟还是沪烟,红塔山还是简装白沙,照抽不误,却又心知肚明。有的变曰只抽某一品牌某一种眼,别的烟是不抽的,也不会接受别人递过来的别的烟,还会加一句话:我只抽某某烟,别的抽不惯。这种人我想大约又可分为两类情况。一类人那是真的非某烟不抽,讲究品质和习惯,他也是铁杆烟民,能随时从口袋里掏出那永远一样的盒子的烟。这类人将品质,也有犟劲,亦有那个犟的能力。另一类人,也要图个讲究的名声,但他或许是不会抽烟的,宣扬其只抽某烟,大概只是想树立并标榜其独特的品位。他的口袋或者抽屉里也会有一种一成不变的烟,但那烟是一包可以抽一个月的,直到烟丝都受潮发霉,烟盒的棱角却很分明——他是会花点时间去整理烟盒的,那是面子问题。另外还有一种抽烟的也不讲究,什么烟都抽,什么烟在他们口里也都是一个味道。他们是没有烟瘾的,属于尝试型却尝不出味道,属于礼节型却从不会用烟招呼别人。用时尚的称号,他们可以叫“准烟民”。
以前我见周围的人抽烟,抽四块五一包的盒白沙的人已经不在多数了。许多人通常会掏出来精品白沙、白沙银世界、白沙金世纪,甚至几十元一包的芙蓉王、中华来分给亲近的烟民了。这个时候,在我那整体上并不算贫穷的家乡,大多数人还将白沙当成好烟招待客人,父亲以及许多农民更只是抽两元一包的相思鸟、红豆之类,便很满足了,而精品白沙之类,只多是在消费阔绰或者发了横财的老板的指间才可以见到,软包中华是属于高级领导的。这样的分配顺序,在大学中是是没有的。这也是大学自由平等、兼容并包的一大成果,使大多数“先富”或者“后富”起来的学生享受共产主义的待遇,也不再像文革时期及改革开发初期的人民凭资历职称获取生活资料和服务。其实,大学生有什么值得自由支配的资本呢?或富或贫的只是他们的家庭罢了。并且,在抽烟这一行为上,贫富也变得模糊,似乎人人至少都是盒白沙了。
今年过年的时候,表哥从深圳回来结婚,我因帮忙写对联,也落下两包精品白沙。给了一包父亲,另一包自己留着。我对父亲说,这包我留着吧。父亲反对弟弟和我抽烟,但他很相信我,认为我不会抽烟,便欣然同意了。那包烟我抽了大部分,心里有些惭愧,但因为有了个提神的理由,便也放过了自己的惭愧,变得有些心安理得了。这段时间我总是熬夜,读书写字的时间也变得很少,烟确实帮了我不少忙。
在这样的深夜,我还会写这些东西,看书,经常会觉得疲倦,也许烟又会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钻进来了。但我希望自己终究不会成为烟民,不会成为像爷爷和父亲那样的烟民,我只愿它像杯浓茶,在来不及烧开水的时候,给我另外一种支持。这也是相当功利的想法了,是会遭广大烟民嘲笑甚至唾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