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渡口有些静谧,一条坑坑洼洼的泥泞小路被水填着,弯弯的延伸到靠河边的林子里。这条路似乎许久没有人走过了,路边长了许多的草,是一种冰冷的青绿色的草。路的不远处连着一座用两块老青石板搭成的桥,横跨在不到
渡口是一块河边的
有一天渡口边踱来一个老人,他就是来喜老爹,临福的爸。这个快七十岁的老人,他大概是最后一个还惦记着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渡口的人了。他说他曾经荡过好一阵子那艘用来载人的不大不小的木船,也是他,用船接送着来往的人。到后来,渡河过去的人少了,来的人就更少;接下去的日子几乎就没有人渡河了,于是有一天,他边把木船拖到了河岸边,终于也看着船在一场洪水中滑到了河里,再也没有上岸。那时候来喜老爹六十不到,却也没有再填一只新木船。来喜老爹是这个渡口的最后一个摇浆渡客的人,他从此便失掉了一个度日的方式。
来喜老爹一天天在时间里踱着,渐渐的也要七十了。他是留在这个渡口最后一个人。
说起渡口,那是湘江上的一个由泥沙堆成的小岛,却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开始堆积起来的。岛上曾经住着一些人家,他们都属于一个家族,姓甲。听说起他们的人都说这是一个稀罕的姓。他们是从一个极偏远的地方迁出来的,一大群人由北往南寻找着,最终竟住到了这个以前无人居住的小岛——他们在这住着,有好几代人了。这群人来到了这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决定把这个小岛叫做“渡口”。不过小岛上便真的有了那么一个渡口,白生生的摆在小岛中部一个突出的地方。
来喜老爹本是有一个儿子的,他就是临福。临福活到二十几岁的时候,还在河里生猛地扎着猛子捞鱼。临福和这个叫做渡口的小岛有着另外一个渊源,那就是在临福溺水死在河里的第二个年头,岛上最后一家拥有三口人的甲姓人家乘渡船迁到了对岸,一走便不回来。从此渡口就只剩下来喜老爹一个人。
老人已经一个人在这个几乎又成为孤岛的渡口住了几年。他一年到头在岛上呆着,除了去河对岸镇上提些油盐之类的东西便不离开。然而这岛是一年比一年小了,岸边的柳树桑树时常往河里陷,还要带去很大一块的泥沙。来喜老人就一直在这儿呆着,不离不弃的,他大概要呆到终老吧。没有人知道这身材矮小却仍然健朗的老人能活多久,只是岸边的树一棵棵地陷到河里去了。
那座桥倒是一直都在,虽然也似乎一天天沉到土里去。那被称作桥的两块老青石板其实不是平常的石板,细心的人稍稍低头看看,就会发现石板上刻着无数的字。那些用楷书写成的清秀的字,浅浅地嵌在老青的石板上,有些地方和石板一样平了。那是两块石碑,碑文也许没有多少人细读了,靠北边的那块碑的左边刻着“四房人”三个字,大而醒目。猜想起来,那“四房人”也许是甲姓先人里颇有文才的四个读书人吧。渡头的地和覆盖着的草木没有多大变化,然而曾经的人却都被时间吞没了;那些曾经撰文刻碑的读书人,也不知魂归何处,已寒的尸骨又埋在了哪里?
四月的水说涨就涨,棉线一样的雨下上一天,眼见着水面便宽起来。从这平坦的平原上经过的河,永远难和雨水相融洽,雨多的时候它便疯涨,遇上枯水季节,偌大的河面被裸露起来的沙石堆截成数节,有时候伤心起来,仿佛觉得那一堆堆褐黄色突出的沙石堆是一具具枯死的尸体。
接连着几场雨过后,水又往上抬了。一天的工夫,渡头处已经隐约只能看见几丛漂浮的蒿草,随着浑黄的水左右摇摆,有时候遇上一个旋涡,整株的蒿草都挤到水里,许久也不能起来。雨下得不大,水还是一直往上攀着。
如果是以前,这四月里看涨的水是要经常带来些惊慌的。那时侯岛上住的人家,四处都有些开垦出来种上粮食蔬菜的田地;家家养着些牲畜,哞哞叫的水牛,几只在河边吃草的黑山羊,还有些猪啊鸡鸭之类的。一年中的其他季节雨是喜雨,只有到了四五月间,这季节仿佛地上是装不下水的,稍微下些雨,水便要漫过河岸涨到岛上达到田地里,有时候还会往泥土垒成的屋子里涌。这个时候的雨水便往往引起人们的惊慌了,忙着将土里的蔬菜往家里弄,也不管半熟的黄瓜还是小小的白菜,牛羊也要拉得直叫唤,遇上水情凶险时,人们还要装起粮食衣物,赶猪赶羊的往小岛的高处奔。等到人们真的都聚集到了岛上唯一的高地,便都只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泡在发黄的水中的房子,喃喃地惦记着那片已经被水盖过的种着稻子蔬菜的田地,还有人不时往水边跑,用一根树枝在水中做一个记号,测着水又涨了多少,是否开始退水了。
然而水要涨到将人们赶到一处并不是常见的事情,几代人下来,人们知道的也就那么几回。虽然已经见惯了水,但每一回水来了,人们照样还是要惊慌,收拾着东西往高处走。于是一年年的,岛上的人也就少了下来,死的死,走的走,走的还是居多,到后来终于剩下来喜老爹一个人。
来喜老爹依旧一个人呆在岛上,辛辛苦苦的度日,一晃就是将近十年了。先前的那几年,偶尔还会有几个甲姓的人搭上机船回岛上看看,遇上来喜老爹(这也是必然的),便要催促他也渡到河岸去生活。人们说河对岸的日子要远比岛上好过呢,镇上一年比一年热闹,地势也高过这个孤零零的渡头,很难感觉到水的惊慌。然而老人每次都只是笑笑,说句重复的话:我人老了,这几根骨头是经不起奔波了,大约就在岛上耗着时日吧。于是人们便也不再言语,四处转转,寻个过往的船又渡到河对岸去生活。河对岸那个热闹的生活,也不知孤零零的来喜老人是否想象过。
来喜老人只是一个人住在岛上,时常四处转转,一年到头要往渡口上转过无数次,还往往要看几次的水。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倒是对水不惊慌,任凭水涨着,漫上渡口,盖过种着些吃食的小块田地,他几乎再没有往高处搬东西了。这个老人成了时间的仆人,他要守着这个叫做渡头的小岛,直到有一天,也许小岛先沉到水里,也许他先倒在土里。
老人从某一天开始,花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挖竹根,磨剪刀,后来竟然雕出来一个很精致的竹烟管。他用一根浸过桐油的绳子拴住烟管,整天地挂在腰上,不时抽上几口。
老人没病没痛的,一个人简单地活着,时常往小岛的四处走走看看。其实小岛的哪一个地方他还不熟悉呢?就如同他那个死去多年的儿子临福,他到如今仍然记得临福手臂上那块巴掌大的暗红色印记,那是从娘胎里就带来的,到死都不会消失。这个小岛,还有什么他不熟悉呢?他甚至可以在几天已经察觉到河的哪处又往河里陷下一棵柳树掉下一块土,他也总会用那干树枝般的手拍几下因为掉下去的土而新露出来的浅褐色的泥。
来喜老人就那样腰上挂着个精致的竹烟管又活了几年,他没病没痛的身子依旧健朗。他依旧每天在岛上转转,他的住处与渡口之间的那条路一直是冰冷的青绿,并没有被老人的鞋踏到土里去。没有人知道老人还要活多久,那两块刻着“四房人”的石板桥却一直往土里陷下去。
又是一年,这一年涨了三次水,每次都漫上了河岸,漫过了石桥,却没有涨到老人的住处。老人依旧在屋子里一个人活着。他呆在屋子里的时日似乎多起来了,通往渡口的那条路上明显的长起了比以前茂盛的青绿色的草。那些草发着一种异常鲜艳的绿光。
这一年的六月,天气渐渐热起来,雨却继续下着。来喜老人开始出来走走,河边的身影渐渐多起来。按照他的经验,老人认为这一年再不会有水了。
这一年的六月,老人发觉自己的眼睛似乎浑浊起来,他望着那熟悉不过的水面的时候,总觉得远处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那雾气涌动着,似乎要往这边袭来。通往渡口的路上依旧长起越发青绿的草,有时候他偶尔拿脚用力的踩着,第二天那团草照样好好的挺着,青绿的很,还散发着异常明亮的绿光。老人考试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一种不曾见过的影子。
那刻着字的石板桥就越发地往下陷了,即使老人的体重在悄悄减轻着,身上的衣服也随着天气的渐热而少起来。可是,石板桥依旧往下陷,一天深过一天,似乎要掉进水里了。
六月里,雨下的很多,眼见着月末了,这个六月也要过去。
老人又有些天呆在屋里了。六月二十七那天,水竟然涨起来了,水在六月底出乎意料的涨起来了!漫过渡头,漫过河岸,漫过石板桥,水一直往岛上盖过来······
来喜老人依旧呆在屋里,好些天没出来了,天下着挺大的雨,来喜老人听不到雨声了么?这个在岛上,在水边呆了一辈子的人,他听不到水的声音了么?水面上远远的有团白雾涌动着,一直朝小岛这奔来······
老人睡着了,这个已经七十岁的老人呆在自己搭的屋子里睡着了,孤零零的小岛上没有一个人提醒他,唤他醒来······
而那座刻着清秀小楷的“四房人”的老青色的石板桥大约真的沉到水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