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中国残疾人》 张 稚
唐山因地震而造成的截瘫者就有3817人。震后,所有伤员送往附近城市进行抢救治疗。1981年后,这些得到初步治疗的伤者逐渐返回唐山,等待他们的,将是更为艰难的康复过程。
1979年3月,政府投入170万元,建起唐山市截瘫疗养院,为的是让大批的截瘫伤员赶快回家。准备工作正在进行,时间急,人员也变得金贵,大量的医护人员从各单位调入,人还是不够,又从企事业单位调人,接受一年的医护培训,然后由专业人员一带一地投入了战斗。106名工作人员,204张床位能力,一切都准备就绪了。1981年5月,第一批截瘫伤员入住,人数为60人。然后是一批,又一批。
韩景祥就是在此时被任命为截瘫疗养院的院长。
所有工作进入了一种手忙脚乱的状态。许多医护人员还是生手,一下子有这么多重症的截瘫伤员,喂饭、喂水、翻身、解大小便……来回地跑,脚就没有停下,有人病倒了。病员们情绪很不稳定,暴怒的呵斥声不绝于耳:“你手哆嗦什么?没长眼睛啊?一杯水都拿不住?”有哭的、有骂的、有打的,好似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开始了。
病员们无法接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的事实,凭什么是我?说不清的恨啊!当时许多病员都有一个像勾炉灰用的大铁钩子,这是家人为他们能够到自己身边的东西设计的,很好用,传来传去,许多人都有了。可也成了凶器,有的医护的脸被钩子打出血,有的医护开始和病员吵架了。
一日,院里发生了让大家震惊的事件,张林全自焚了!全院人员奋力抢救,但张林全还是离去了。这件事对员工们触动很大,病员的心理疏导被放到了重要的位置。医护们和病员聊天,掌握每个人的心理动态,加强了查房。
一天夜里,周国振疼痛得难以入睡。一般情况,截瘫患者有一半人患有或轻或重的神经痛,周国振的神经痛非常严重,让他无法忍受。终于在前半夜,他拿起刮胡刀片,剌开了那条毫无知觉的腿上的动脉……医护查房时发现了血,周国振得救了。周国振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想自杀,我只是想让疼痛转移一下。” 工作还在继续,医护们谁也没有临阵脱逃。吵架的医护受了处罚,大多的医护对病员是同情和关心。
就这样,几年过去了,医护和病员们进行着一场战斗。韩院长想得长远,我们是要在这生活下去的,而且一定会继续生活下去的!韩院长开始种树,他坚信,终将有一天,我们会在树荫下快乐地生活着。
生活在继续着。
韩院长继续种着他的树。柿子树、桃树加起来已经有好几百棵了。我趴在窗前,数着院里藤上的瓜,入眼的往往是那个最大的。院子的旁边,库房建起来了,商店建起来了,幼儿园也建起来了,屋里是看电视下棋的人,屋外是一个花园套着一个花园的院子。
病员们学会了穿衣吃饭,料理自己的生活。他们能自己从床移到轮椅上,然后摇出门外,继续着每天葡萄架下的聊天。曾经和自己斗争过,憎恨过自己残缺的身体,曾经把恨转加给医护,曾经不满……但最终面对了现实。人是要爱自己的,干嘛总和自己过不去?人是要爱别人的,看着被自己呵斥的医护总还有些心疼。医护和病员之间改了口,互称着“王姐”、“张姨”,一场特殊的斗争停止了,生活平稳了下来,人们回到了应有的轨迹,恢复了生活原本的样子。
不斗争了,仿佛也没了事情可做。每天晒着太阳,到晚上觉都睡不好。韩院长跑了一趟保定,带回了肠衣加工生意,这可成了院里的大事,疗养院准备了可供病员操作的特制的操作台,大家就干起来了。一个月下来,每人拿到了三四十元的收入。当时国家人均收入是每月六七十元,三四十元足够让自己手头活泛了。有人先买了半斤水果,有人换了饭票要添加点营养,张士全兴奋地数着手里的票子,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挣钱,先给老爸买瓶酒,以后每个月都买。
韩院长又联系了一家橡胶厂,做起了鞋底加工,这样,全院80%的人都有了劳动机会,每月都有了三四十元的活钱。一片红火景象。后来遇上税收政策改变,大家又没了事情可做。无聊得很。
“院长啊,找点活儿吧!没意思了!”韩院长想,还是自己办一个福利厂吧。福利厂说建就建起来了,是个鞋厂,脚控的机器改成了手控,每人每月又能多买出几斤鸡蛋了。随着个体经营者低成本制作的不断出现,福利厂的高成本制作受到挤压,又改做了被褥加工,大家继续着每天的劳作,兴致勃勃。
1985年到1996年期间,政府陆续投资疗养院的建设,对未建工程、添置设备、院内维修给予支持,纪念抗震20周年前夕,又拨专款22万元对环境进行了改造和修缮,至此,建筑面积增至8780平方米,固定资产增至297万元。1997年至2005年,政府又一次扩大疗养院的规模,陆续拨款325万元,纪念抗震30周年前夕,为改善病员疗养条件,又一次性拨款300万元,对全院做了整体规划,进行了大规模的房屋修缮和环境改造,更新了部分设备,至此,疗养院建筑面积增至1.2万平方米,固定资产增至914万元。病员们由国家供养,大家生活虽说不是小康,但有滋有味的。
秋天到了,韩院长的树挂满了黄柿子,间或“噗噗”地响,熟落地砸在院子里。这一大片的果啊,全市也找不出第二片,于是惊动了电视台,播放给了全市人民看。分柿子,是院里最热闹的时候,病员和医护人人有份,窗台上、床底下到处都是柿子。收获的季节总能让人喜气洋洋,所有的事情没有白干,就是最幸福的事了。疗养院的树又多给了大家一份幸福。
一间间的病室,一扇扇敞开的门。病员躺在床上,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这是一个大家庭,一个难得有隐私的家庭。我远远望着,没有走近,更不去拍照,给病员一个私人空间吧,这就是我能为他们做的所有事。
30年过去了,30年前的惊骇和心碎已渐渐被有意识地封存。生活,已然进入了平和的状态。人,总是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在情感的波动渐渐平息的时候,有人捡起了从前的乐器,吹拉了起来。这美妙的音乐远离你们多久了?音乐的出现,让人感动。当悲绝时刻响起一曲悠扬,那温暖足以让你落泪,那力量足以挽回你即将崩溃的心,重新获得勇气。就这样,吹拉汇成了一个小乐队,1985年,他们一直吹拉到了中南海,让国家领导人检阅了唐山伤残人的精神风貌,这算是病员们对国家和人民的一个感谢和回报吧。从此,这支队伍愈发不可收拾,盲人、聋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唐山市残疾人艺术团”就在这个疗养院的小乐队里发展起来了。
音乐出现在这个疗养院是我没有想到的,仿佛是一个故事的高潮,让我激动不已。真正的生活开始了。
夜幕降临,花前月下,疗养院的犄角旮旯,一对对的“轮椅情人”出现了,到处都是。一日,一对耳鬓厮磨的情侣在树影的庇护下挤到了一把轮椅上,当返回轮椅时力不从心,掉了下来,最后医护人员赶到,把他抱上了轮椅。我笑了,绝不是嘲笑,我为他们生活的真实而快乐,为他们情感的真情释放而叫好。
韩院长的花花树树仿佛更加多情,隐蔽着双双情侣,又多给情侣们一份感情的添加剂。我望着韩院长,一个粗壮的汉子,韩院长啊,你一定是一个性情中人,就连你的树都这么多情!
当一对对姻缘注定,市政府为最先的6对新人举行了集体婚礼,疗养院当起了娘家人,为新人们准备了新房,新被褥,还送了“快乐器”,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之后,更多的截瘫病人组成了家庭,唐山市又建起了康复村,给了他们一个真正意义的家,一个有着绝对隐私的空间。
下午,我想见见小乐队的人们,最终,没有组织起来,原因是他们大多在康复村,这样的临时通知让他们措手不及,有些人已经安排了其他事情。虽然这个结果使我失去了和他们见面的机会,但我真是特欣慰,他们有自己的事情,他们有权利拒绝,他们终于有了一扇可以关起的门。
疗养院有一句口号:“忘记7•28,记住7•28。”意思是要努力忘记那场灾难带给我们的痛苦,要记住的是国家和全国人民给我们的帮助和支持。现在,他们快乐地、顽强地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
韩院长漫步在疗养院的林荫道上。今年10月份,韩院长就要退休了。最近,韩院长又进了一些苗子,是月季、黄杨球和桧柏球。他说,高树有了,矮的还不够啊。韩院长啊,你在疗养院种了22年的树啊,可以说,树生长的过程也就是疗养院走过的每一天。在你看来,到10月份,4个月的时间足够让这些苗子强壮起来,走了也放心了。韩院长,当你退休以后,你会常回来看看你的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