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护滇池,曾拥有几十万资产的养殖大户张正祥现在妻离子散,家徒四壁。滇池改变了他,遗憾的是他没有改变滇池
正是昆明雨季,五百里滇池迎面奔来。它暂时恢复了些许活力,堵塞住呼吸的蓝藻沉入水底,淡淡的水汽代替了浓重的腥臭。
他就站在滇池西岸的高速公路边,白衬衣,咖啡色裤子卷到膝盖,上衣兜插着钢笔,斜挎黑色仿牛皮公文包,身材瘦小,视力不好,正把手机贴到眼前发短信,另一部手机系在腰带上,头发早被雨水打湿,顺势梳了个背头,看起来像镇里的干部。已接近11点钟,该“干部”肚子里装的还是昨天的晚饭,午餐还不知去哪里解决。
张正祥,58岁,绰号:张疯子,职业:农民(曾经)、绕着滇池转(现在),兼职:告状。老乡说,这是个“硬头硬脑”的人,滇池管理部门说,这是个莫名其妙的人,附近一位屠宰厂老板什么都没说,但从眼神中看出张应该是个很欠揍的人。
爬上西山的一个矮坡,顺着张正祥手指的方向可以看见对面滇池中两个数亩的圆形围栏,那是昆明市滇池沥食性鱼类生物净化养殖基地,名义上属于滇池管理局鱼政处的科研类项目,围栏上挂着显眼的横幅,上书:“治理滇池,造福子孙,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张认为两个围栏是滇池的肿瘤,它们把污水垃圾封堵在水湾内,造成水质恶化。围栏外曾出现大批死鱼,张找来了地方电视台,养殖基地承包方却说是他故意下毒来制造影响。在滇池管理局,很少有人愿意就此事多加评论。
“管他是谁,动滇池一草一木我就和他玩命!”张语速急促,好像下一秒钟就会被塞住嘴。5岁丧父,7岁母亲带着两个弟弟远嫁,他自己靠捞鱼虾、吃野果、喝山泉、住溶洞长大,对滇池怀着报恩的冲动,这种冲动后来被反复放大,扯着他脱离了原来的生活轨道。
上个世纪70年代张在集体捕鱼队,渴了低下头就可以喝湖水,但他渐渐发觉湖水由清变黄、变绿、变黑,而西山上出现了上百个采石场和成千上万砍伐林木的“山贼”。张申请做了三年护林员,左大腿差点被砍残废。1994年之后,他的对手是昼夜不停开矿取土的采石场,最初并不想大张旗鼓,而是偷偷写举报信,装备了照相机,早出晚归拍照取证,后来被采石场老板与他口中的“村官”发觉,放出话来张要是告不倒自己就弄死他,“就算是去和他们说不告也没用了。”
张没有被弄死,但也只剩下半条命,曾为躲避追杀跳进毒蛇盘踞的山洞和又深又险的矿山滑崩裂缝。 2001年9月,他偷拍土石矿现场归来,一辆没挂牌照的卡车将其迎头撞下了3米高的垂直路基,从昏迷中醒来后发现右手扭到一个古怪的角度,口鼻流血,而身边就是排了数公里长的土石运送车队,没有一辆车肯为他停留。
28年中,张告过160个向滇池排污的企业,告倒了30多个采石场,上世纪90年代初他曾是养殖大户,积累了几十万元资金,如今家财散尽,妻子出走,子女形同路人,家里最齐整的家具是一张床,也兼做写材料的桌子,还是他借来的。
他也曾经有过合法的滇池守护者身份,滇池管理局将他聘为巡视员,每月有800块钱的收入,但不久后就被开除了。“他太偏激,”一位同乡摇了摇头。作为一个没正式上过学的人,张的理论和文字表达能力令人吃惊,他曾提出滇池存在地下暗河,认为这才是置换滇池水体、净化滇池水质的主源流。张正祥还在自家鱼塘种满蓝藻,研究了一套“A系统多功能高快循环灭藻”系统。这些观点没有得到官方机构认可,对此,张提起来就是一肚子火。当然,如果你质疑他目测的污染数据——有时他会下意识地将5亩的污染面积放大到10亩——那才会真正见识他的怒火:不停地挠头皮,声音震得你耳膜发痛。
“现在我每个月要花1500元。”张站在一座小桥上望着泛白沫的黑水出神,小河的名字叫螳螂川,是滇池少数天然出水口之一,滇池水由此注入普渡河,再流入金沙江。张的开销相当于普通昆明工人月工资一半以上,他将其中300元用于手机费,800多元用于路费,即使如此,如果去北京反映情况他仍选择坐飞机而不是火车,因为他曾在火车站被人抓住暴打过一顿。
钱都是借来的,经常有滇池周围的村民因为土地被侵占等原因鼓动张出头,也资助他一些生活费,“他们利用我,”张正祥抓了抓头皮,“如果见告不下来,就又来骂我,说我叛变了。”2005年他被评为中国十大民间环保杰出人物,获得了8000元奖金,钱还没到账,早从电视上得到消息的债主们已经挤满了院子。
近两年张正祥名声渐响,有数位昆明商人曾表示愿意向他捐款,要筹划滇池环保基金,但却都没有下文。而一位上海企业家给他打过三次电话,鼓励他一定坚持,还要让自己的太太给他送数万资金过来,但等张主动与其联系时,对方突然成了陌生人。
3天前他向一个叫周光文的人借了2000块钱,对方此前已借给过他两万元钱。周光文曾是采石厂老板,采石厂关闭前他曾要和张正祥拼命,现在与张正祥一起保卫滇池。
螳螂川不远处是兴建于1910年的石龙坝水电站,那是中国第一座水力发电站,也是一个让张正祥还能感到温暖的地方。每次走到那里,水电站的人都会招待他吃顿饱饭,还会用车送他一段,“没有滇池的水,就没有我们的饭碗。”水电站职工说。
沿着滇池西南岸的崎岖山路,张不时叫汽车停下来,掏出一个小望远镜指点路边的企业。接近云南昆阳磷肥厂时,车还没停他就一把将车门拽开,“你看!你看!树叶子都是黄的。”氮、磷正是滇池水体富营养的元凶,而附近几座大山与东南亚最大的磷矿昆阳磷矿矿脉连成一片。村民偷偷上山挖矿最少一天也可以赚300多元。2007年4月份,附近一个私矿曾发生过坍方事故,一对夫妻全被埋在了里面,仅留下家中70多岁的父母和不到7岁的女儿。
“没有矿,没有这些企业,我们还不是要在土里刨食?”一位姓孙的村民与张正祥搭讪,张没说话,踹了身边的树一脚。有三条入湖河道经过这个村子,平常河面上能看到一层漂浮的垃圾,近日市政府动员所有乡镇赶紧打捞,否则要扣干部的奖金,因此已经清洁许多。
经过海埂村时,张跳上湖堤。湖中有一个排污口,开口处在离堤岸60米左右,周围水色明显较深,据张说类似排污口在滇池隐藏了数百个,他每三个月走烂一双皮鞋,已经绘出了所有排污口。
“大开发就是大污染,滇池周边的工厂、公墓、旅游区,都是要沾滇池的便宜,很多城市规划也在包围、毁灭滇池。”他挥着手臂,执意要带我们去看盘龙江边的公厕。为了减少公厕污染江水,昆明曾出资鼓励沿河道村民每户修建旱厕,可以防止粪便渗漏和溢流,但有部分村民拿到资金后仅仅用砖砌个样子,或者直接用来修浴室。
一位河道保洁工略显无聊地拄着工具在盘龙江的一个桥洞边吸烟,平日他可没这么悠闲。盘龙江虽被称之为江,但更像一条城市的排水明渠,它是滇池29条主要入湖河道中污染较严重的一条,大量生活污水都经它涌入滇池。盘龙江上游就是松华坝水库,由于昆明属于资源型、水质型双重缺水城市,松花坝很少放水,所以盘龙江的日常流动就靠城市污水,水质状况可想而知。近来因为雨水较大,上游的水灌下来,水波虽然混浊但漂浮物不多。“晴天的时候各种垃圾捞都捞不完。”保洁工说。
送张正祥回家的路上,因为他的指挥走错了路,在山里多绕了15公里,张仍然坚持原来那条路是对的,执意要继续走下去。车里其它人都默不做声,气氛有些尴尬。
“如果滇池有一天真的变干净了,你会不会感到失落?”
沉默。
“会,也会很开心,那时候我就去长江、去太湖,如果我还活着。”
来源:中国企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