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部电影中,1948年12月25日,美国驻南京政府大使司徒雷登怏怏地在圣诞聚会上说:明天,就该共产党过他们的“圣诞节”了(指毛泽东的生日)。
司徒雷登走了,圣诞节在中国也跟着消失。将近30年后,在改革开放、全球化的背景下,西方的圣诞节卷土重来,广为流行。
圣诞节是基督徒纪念耶稣诞辰而形成的节日,在圣诞前夜,他们在教堂里,或在家中,肃穆地守候这个“宁静夜,圣善夜”。
在中国,圣诞节好像只是“圣诞老人”的节日,他并非耶稣,据说是某位乐善好施的主教的化身。人们围着这个红裤袄白眉毛、近乎谐趣人物的由年轻人扮演的老头,同他合影,听他推销各色商品。我们周围一些热爱生活的老广,在圣诞夜依然会选择大啖生猛海鲜。在宴会的高潮,大家举着白酒乱喊:“圣诞快乐圣诞快乐!”
就这样,我们度过了又一个没有教堂、没有耶稣的圣诞节。然后,在一个远离圣诞节的日子,当我们回想起满城被商业绑架的圣诞气氛,回想起我们有口无心的“祝贺圣诞”,和电邮里群发的“圣诞快乐”,并联想到“后殖民”、“单边主义”、“文化霸权”等政治词汇,联想到炸馆、撞机、对台军售等等政治事件,我们会有点不甘心地发问──“他们的圣诞,怎么就成了我们的节日?”
再往深里追究一点,还有:“他们的公元,怎么就成了我们的纪年?”
听过一次周杰伦的《爱在西元前》,猛然省悟:公元么,其实就是西元。在纪年上我们已经西方化了,却采取鸵鸟政策不承认,名之曰“公”元。还有奥林匹克运动会,完完全全是西方的产物,西方的标准。还有足球比赛,它也是近代诞生的西方民俗。我们的“流行文化”,其实就是直接引入或经日、韩、港、台转手的西方文化的翻版。
向纵深处看,西方更有许多东西我们是无法回避的(而我们能否也为这个世界贡献一些别人也无法回避的东西?)。我们无法回避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立宪、代议制、电气化、工业化──它们都是源自西方的产物,我们无法回避市场经济,无法回避高科技和因特网,我们无法回避“和世界接轨”(其实就是“和西方接轨”),我们无法回避ISO9000无法回避SA8000。我们测量自己的生活如何地好了,也要使用德国人发明的“恩格尔系数”。
这时候,我们有一种在精神上被剥光了的感觉:我们还剩下什么?我们就这样不可避免地成为说着中文的西方人了么?
西方在近代启动了人类社会大发展的进程,但人类的进步不能以人类多样性的丧失为代价。事实上,就人类的纪年方法而言,“西元”也只是其中一种。
今年是“耶诞”2002年。
今年也是“佛诞”2546年。
今年是犹太历5763年。
今年还是“孔诞”2553年。
今年还是“穆诞”多少多少年,等等。在中国大陆,采用西元纪年也只是近半个世纪的事。
今年还是农历壬午年,今天是农历十一月十五日,乡野的老农在这方面比我们更有学问,因为这是他们的纪年。
这时候,我开始羡慕一些人,他们活在“公元”的世界里,却在内心深处守着另一种纪年。
在文化上,中国有着风格鲜明的传统和纪年体系,对于世界来说,这其实是非常珍贵的人文资源。一年中西方有情人节、复活节、愚人节、万圣节、感恩节、圣诞节等等,而传统的中国人在一年中也有自己的时间刻度和嘉会安排,一年的节日以春节开始,以春节结束,祥和饱满。
春节之后,有元宵节,孩童们看尽“一夜鱼龙舞”,而他们也将慢慢地明白“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况味。
然后有清明、暮春时节,“九陌芳菲莺自啭,万家车马雨初晴”;还有孔夫子和他的学生们,“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何等的放达!我猜想这帮疯狂的书生一定是光着身子“风乎舞雩”的。
然后有端午,龙舟犁开夏天的水面,长者们庄严地祭奠屈原的英魂。
然后是色彩浓烈的秋天,节日密集的秋天:七夕(七月初七)、中元(七月十五)、中秋(八月十五)、重阳(九月初九)。
七夕夜仰望星河时的惆怅与温暖,虽然不如“圣诞”时分伯利恒上空的寒星那么形而上,但它恰恰显现了当世极其匮乏、而中国传统精神中极其富有的人伦气氛。四季里的社戏、傩戏、祭祖、驱鬼、逐疫、送灶神,也远比一个万圣节丰富。
然后是把酒围炉、阖家尽欢的小年、大年。
这些农耕社会的节日,是最贴近土壤的节日,自足,自在,自成一体。这些节日也是信仰,它们带给传统中国人多少敬畏、释然和欢欣!农耕社会里的鬼神,也已经和传统中国人结成了邻里关系和生存共同体,它们和“圣诞老人”一样跳脱、有趣。
中国人传统的、地方的节日,还有许多许多,都是贴近土壤的节日,都蕴含着独特的信仰和哲理,我们应当善待这些节日和文化血脉。我们不能到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那一天,除了一大堆GDP之外,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民族,变成了“伪西方人”。
当然,西方的节日、西方的文化也可以成为中华文化的补充。关于耶稣降生于人间的卑下角落(马槽)并为世间奉献了生命的种种感悟,是度过圣诞夜这个宁静之夜、圣善之夜的最大收获。有些中国人因为圣诞节而信仰了基督教,这也无可厚非,中国的传统信仰中本来也有外来的;而宗教信仰自由,是宪法第36条赋予公民的基本权利。
但是,作为中国人,我依然倾心于在中国上下五千年里,从土壤中、从坎坎伐檀的河岸上产生的那些敬畏、疑惑、愤怒、释然、欢欣、谐趣,依然倾心于那些把传统中国人平淡生活连缀起来的嘉节时令、文化血脉。
我将在冬夜仰望星空,但它不是天使传达“救主降世”的短信时,伯利恒牧人所仰望的星空,而是五千年来我们的先辈托怀星汉、寄意寒星的星空,星星织构成雄浑的象形文字,永远令我们感慨万端、肃然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