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贡嘎机场降落之初,我甚至都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就来到西藏了?
这是缘于不太相信自己的体格;更缘于此次来西藏,曾遭除自己之外所有人的质疑或反对。
世上无难事,就怕横下心。看,横下一条心,不就来成了吗?
从这时开始,我将一位散文家说的“看了西藏的风景,世上再无风景”的话,像化祸消灾的咒语一样揣在心里。
从此,我加倍地引颈张目,将所见所闻的一切,印进脑里,刻进心里。
过不久就发现:那位形容西藏风景的散文家,说得确实经典,西藏的风景举世无双,真不是用语言可以形容的。
过不久就发现:我对自己身体状况的估计,也很有点大跃进的浮夸遗风——不过,此是后话。
当西藏拉萨的风景在我眼前逐渐展开,当雅鲁藏布江以平缓而坦然的流淌、敞开宽广无比的胸怀揽迎我们时,我一下子就忘了诸多友人“少说话少激动”的忠告,头脑中就像兴奋的鼓点急骤地敲击:西藏,你好,西藏,我终于来了!
西藏,陌生而神秘的西藏,令我感奋令我激动的风景事物,太多太多了。
但是,千景万景,千事万事,都比不上在参观布达拉宫和大昭寺时,那位讲解员说的一句话更使我瞠目——
他说:“在西藏,最不值钱的是金子!”
金子,历来和钱天然相连,成为不可分割的名称,金钱就是财富的代名词。黄金储藏量的多寡,也历来代表着一个国家的富有或贫穷。常听某某国的货币贬值,却很少见说黄金怎样大跌大落,落到可以随便抛掷的地步。
细忖这句话我才明白:这位讲解员不过是借此间风景,巧妙地表达一种具有辩证意味的价值观。
在西藏,在拉萨,在林芝、日喀则和江孜,我们所到之处,无时无日不看见金子:在天穹下,在许多宫堡之顶,在无数寺庙之中,在大佛释迦牟尼以及历代达赖喇嘛和班禅的塑像和灵塔上,数以吨计的金子被施以各种各样的形态,作为人间最高贵的表征,或覆盖或装饰着这些圣洁庄严的处所,金光灿然,无比辉煌。
平生最怵记数字,当听说17世纪最著名的佛教领袖五世达赖的灵塔是用了多少多少斤金子、整个布达拉宫的金顶和各种佛像又是用多少多少吨黄金或鎏金制成时,心中当然只是惊异和讶叹,也是在这时候,我才明白了金钱和价值观的另一层含意,更明白了解说员的有关西藏金子“值钱”和“不值钱”的这种说法。
这里,确实是金子遍布的地方。
关于西藏金子的富足,在沿着拉泽公路抵达拉萨之前的河边,我们就已经由一尊大佛形像先声夺人地体会了。
那是凿在一处山体石壁上的摩崖石刻——聂塘大佛。
据悉,聂塘大佛是西藏最大的一尊摩崖造像,也是取材于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降魔成佛故事的一座坐像。先前在甘肃敦煌、洛阳龙门以及四川的大足,都见过不少露天的摩崖石刻,其中也有许多大佛,可那些石刻大佛,多是岩石的自然形色,很少有像聂塘大佛那样通体彩绘,并被覆以非常耀眼的穿着红袈裟衬着蓝穹顶的“金身”——我不知这“金身”是铜质鎏金还是仅仅施以金粉,但我想,就这座高达9·83米、宽7米的大佛连同其“莲座”,光是每年涂抹一遍“鎏”一遍,那工程和花费,都是相当可观的。
遍布在西藏各地的寺庙、宫堡和殿宇,每年做这样的修饰是家常便饭,这些修饰所需的黄金和一切费用,也都来自信徒们的捐奉。
在虔诚的崇拜下,这一切,当然也都不是问题,在特定的条件下,当人心将信仰看得重于一切时,黄金就成为最贵重的贡品,如流水涌泉般地涌向以上的所在。因此,说西藏黄金遍地并没错,而在特定的含义中,黄金真的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
于是,当在访谒西藏各地的途中,当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见那些花一年两年时间、一步一叩磕头长拜到达信奉地的信徒时,我心里就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凝目回望他身后的沙石路,我觉得那条路其实就是用金子铺就的。不过,那金子积在他的心中。
我想起同样也到处“金光闪闪”的国家——泰国,几乎全民信佛的泰国,也是如此。
但在西藏访问的最后,我却又发现:在这里要说值钱之物,代表藏胞最美好心意的哈达应该算一个。向尊贵的客人道一声“扎西德勒”,献一条洁白的哈达,是藏胞最隆重的礼节,我没想到,在西藏,我们竟收获了那么多的哈达,我们去江孜的扎什伦布寺时,作为也是全国政协委员的寺主在相迎我们时,还配以长寿红丝结和一个“开了光”的护身符,隆重地敬献和祝福我们。
于是,当那一声笑眯眯而又庄重十分的“扎西德勒”相互道出时,我骤然明白了什么是这里最高尚和最贵重的:高高的雪原,庄严的珠穆朗玛,是西藏高原最尊贵的象征,而一条洁白的哈达,便是藏族同胞金子般的心。
无怪我的西藏之行一路安然,回来后更是一改常态地步轻如鹤,亲朋们都诧异我有了变化,但只有我自己明白,那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