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人群里有人正向我挥手,是小君。我迎上去,“小君,玉华呢?”
“不知道啊,还没来?”
我摇摇头,“没呢!”
今天是国庆,我约了以前的几个同事去天安门,直到晚上八点多才回来。到家洗了个澡,闷头大睡。这几天过节,警察扫黄特严,姐妹们都好几天没上班了,差不多都像我一样在家呆着睡觉。街上的人特多,还挂了好多国旗,一大早楼下就有人放国歌,闹心得厉害。电话铃响了,我接起来听是阿美,就聊了一会。阿美是我朋友的妹妹,比我小四岁,还在上高三,跟我挺谈得来的,有什么事也愿意找我。她说她遇到了点挫折,特想见见我,我答应了,约在我们经常去的“张牙舞爪”咖啡屋碰头。
我是下午两点钟到的,阿美还没有来。我无奈的从皮包里翻出本小说看着打发时间。阿美是我站起来要离开的时候才到的,“白姐!”她招呼了一声。我坐下来,叫服务生拿两杯浓咖啡。
阿美的脸上化了妆,我问她,“你不是最讨厌化妆吗!”
“今天想!”
“放几天假啊,你们?”
“四天。”
我凝视着阿美的脸,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我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随便聊聊。”
“我可没时间陪小孩子闲聊,有事你就快说吧。”
“我不是小孩子!我不是!”
我有点后悔刚才的话,“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白姐,”阿美望着我,“你其实人挺好的,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干嘛一说起话来这么老绷绷的。”
我不禁哑然失笑,理理头发,“是啊,我还年轻。”
“白姐,我谈恋爱了。”阿美低下头,一脸的甜美。
“是吗?”
“嗯。”
“快说说啊!”我说。
“白姐,你讨厌啦!你不是说没时间陪小孩子闲聊吗!”阿美娇嗔着。
“快说,我很想听听!”
阿美的脑袋快放到桌子上了,莫名其妙地笑着。
“他是我们班长。”
“现在好像不太流行和干部拉关系嘛!”我随便抓了一句话搞活气氛。
“白姐你坏死啦!”
“好啦、好啦,我不插嘴了!”
“他人挺帅的,学习也好,班里很多女孩子都……那个啦。上高一的时候,我就发现他老是盯着我看,同学都开我们的玩笑。起初我也不太在意,任由大家说。后来他好象是开始回避我了,不管是班会还是大队活动,他总躲着我。有一次我从体操台上摔下来,连校长都吓得跟什么似的,他看都不看我一眼。”
“那后来呢?”我觉得这故事又是老套,可还是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后来,后来……”阿美的脸变得很红很红,“后来就上高二了。记得是第二学期,我们去‘结缘谷’春游。骑马下山的时候,看见树林里有一对男女卿卿我我的,同学就拿我们倆开心。他听了很生气,狠抽了马儿几鞭子,那马好像惊了似的冲下去,跑出去很远我们眼瞅着他从马背上摔下来,大家都吓坏了,等跑到跟前一看全是血。班主任眼都红了,抱起他就往谷外头跑。那个开我们玩笑的同学也一个劲地说要寻死。
他的两条腿全断了,身上伤痕累累的,那样子想起来真可怕极了。当时正是期中考试前夕,大家都为他惋惜。我大着胆子去看他,他说他不是讨厌我,他生气人家那样说我们是因为怕我难做,怕我不再理他了。
他……他还说他喜欢我。我,我当时特害怕,可还是听他在那儿胡说八道。后来他问我他害得我成了大家的话柄我会不会烦他,我说‘不会阿!我、我其实很、很喜欢呢。’他就哭了。他说他为了等这句话等得好辛苦。我……我也跟着一块儿哭。”
“白姐,你说他是不是很可爱?”阿美抬头望着我。
“啊,是啊。那再后来呢?”我从自己的沉思当中抽出身来回到阿美的故事里。
“后来我们就经常在一起。我还见过他妈,他说他妈对我印象挺好的。我觉得我非常、非常幸福,真的!”
“祝福你们!一对小情人儿!”
“白姐你笑话我!”
“没有!没有!”
“你想不想见见他?”阿美试探性地征寻我的意见。
我不加思考的说,“想啊!”
“那你等会儿,我去叫他!”阿美站起身。
“怎么?他就在这儿吗!”
“是啊,就等你说呢!”
“刚才为什么不叫人家进来!”我说。
“怕你……你等着啊,别走开。”阿美向外走去。
我叫服务生又加了一杯咖啡,并给自己点了支烟。
不一会儿,阿美掺着一个年青人进来了。年青人的左臂下夹着根拐杖,脸庞有些黑,头发三,七开的垂在额前。我有些不太自然地站起来打招呼,“你好。”
“你好!我叫崔健,是阿美的朋友。”年青人自我介绍。
“白姐,坐呀!”
“啊、是!”我坐下来,看着对面的阿美和崔健。
“阿美老提你,说跟你特说得来!”
“是吗。”我说。
才刚到家,正准备洗澡,电话就响了。我没接,径直走进洗手间。洗澡时电话又响过几次,直到我洗完才接,是阿美。电话里阿美问我对崔健的印象。
“怎么说呢。”
“有什么说什么呗!”
“他不太适合你。”我开诚布公。
“为什么?”
“你姐姐知道吗?”
“知道。”
“她怎么说?”
“她反对,我以为你会理解我们的。”
“他的腿就是那次骑马摔的?”
“嗯。”
“你知不知道他是残废!”
“你、连你也这么看?!”
“阿美!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你想没想过和一个残废……”
“够了,我听得多了!白姐,我实在没想到你、你和他们都一样!”
“其实你早就到了咖啡厅,你拉他进去,他不肯。是不是?”
“嗯。”
“你让我见他,是想我劝你姐姐同意你们的事,对吗?”
“嗯。”
“你爱他吗?”
“爱!”
“真的?”
“真的!”
“不考虑后果?”
“没什么可考虑的。”
就这样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很长时间,阿美哭了好几次。
再上班是十一月了,整个十月份我都在睡觉,好象睡不醒似的。
狐狸夜总会头阵子被查抄了,不少姐妹都在一片喊打声中给带走了。道上的人都在抱怨黄道是越来越难走,听得我茁实的烦。不过有个人还是每两,三天就来狐狸夜总会旧址寻开心。他自称是作家,是来搜集素材体验生活的。
礼拜六晚上他又来了,一见我就说,“我今天有事,咱们快点该干嘛干嘛吧。”我回答说,“好啊!”于是我们匆匆忙忙地做完那挡子事,他付了钱匆匆忙忙地消失了。
临出门时他回身说,“记住,我叫罗伟!”
“你每次都说这句,我想不记得也难。”我实在懒得搭理这种人。
“是吗?”他悻悻地走了。
礼拜天,我在阿美家见到她。她还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任我怎么安慰她,劝她。阿美的姐姐小荔因为从小在南方长大的缘故,是典型的南国美女,口音这么多年也没改多少,甜润的南方话和大方的北方话很好的结合在一起,使得她说的话听上去有些嗲声嗲气,别有一番风味。我很欣赏小荔音乐般的声音,于是没有打断她们姐妹的谈话。
小荔对阿美和崔键的事看起来不是第一次发表意见了,她们俩的声音都是愈来愈高,我在一旁低头假装看书,眼睛不时的从斜斜的角度偷看过去,两只耳朵支棱得老高。
“姐,以后我们的事,你就值当不知道!我下周搬到学校住去。”
“搬到学校住去?那不更要反了?!”
“你怎么像法西斯似的?”
“你别管我像什么,总之就是不准你和那瘸子来往。”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你太过分了!”阿美有点声嘶力竭地喊到。
“我、我……”小荔不知是理亏还是酝酿着什么,竟也说不出话来。
我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了,于是站起来劝解她们:“阿美,小荔,你们都别吵了,真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姐妹!跟冤家似的!”
“白雪,这没你的事。你别管!”
“小荔,你火气小点吧,阿美涉世未深,有话你好好说,她会听的。阿美,跟姐姐认个错,以后你会明白的,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啊。”
“你们……我走!”阿美忿忿地拎起包,冲了出去。我做势欲追,小荔拦住了我,“甭管她,让她去!”
“哎,你们这是……何苦呢?”
在以后的几天里,小荔找过我几次,说阿美不肯回家,让我帮忙劝劝,我说看情况吧,她也不一定肯听我的。我实在是不想淌这趟浑水。况且我自己也有一大堆烦心的事缠着。
这些日子,那个自称是作家的混蛋又来找过我两次。他现在愈来愈放肆,竟然不知廉耻地叫我“小雪”,还管我要电话,说以后要我电话服务,送货上门。我赏了他老大的一个耳光,他还嘻嘻哈哈地说叫我别心疼。仔细想想才发现原来我早就开始叫他“大混蛋”了。
晚上“上班”,白天自然要呆在家睡觉,我最讨厌的就是被电话吵醒,但还是有人不知趣,现在就是。我听着电话铃一声声地叫着,仿佛欣赏音乐,心里默默的数着,一遍,两遍……第二十六次响起时,我实在忍不住要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耐心。我抓起听筒,放在床边上,听着那边“喂,喂,喂!喂?喂……”的声音,我不出声,就这么听着。直到听见那边说,“白雪吗,我是罗伟啊,我知道你在的。”顿时,我觉得自己的每根神经、头发、血管都突突地跳跃着,好像要离开我的身体。我抦住呼吸,连已经压得麻木的手都不敢抽出来,我觉得我被压在无数个巨大的问号下面:他、怎么会是他?我本想挂掉他,但还是拿起来,捂住半个嘴说,“这里是电话录音,我是居委会刘大妈,有事请留言!”我抄起台灯敲了一下。那边说:“小雪,你什么时候退休的,有没有上养老保险啊?”我颤栗的一句话也说不出,那边又说,“小雪,你有时间吗,我就在楼下呢,你往楼底下爆米花的那块儿看!”我捏手捏脚的走到窗户旁,露出五分之一的脑袋往底下看,只见罗伟正在一片片带有米花香味的蓝烟当中向我频频招手,手里拿着电话。我真想不顾一切跳下去亲手掐死他——这个混蛋!我踢里忑勒地走到电话边,冲着那头嚷:“你混蛋!知道吗你?大混蛋!”说完,我愤怒地把电话机扔进厨房,跳进床里,睡觉!
晚上,罗伟又跑到夜总会来。我就像看见一堆狗屎似的!他笑眯眯走过来,“小雪!你在啊,她们说你不在呢!这不是看你挣钱眼红吗?!”
“你是不是人?”
“我是啊!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只是奇怪像你这种人,你、你还能活着?你……你能吗?”我实在是想不出更诅咒他的话了。
“是有好多人嫉妒我过得好。小雪,你平时冷冰冰的,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
“你——混——蛋——”
“小雪,你说什么?”
“你混蛋!”我真想让我们两人中立刻死一个。
“对,是有人这么叫我。不过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混蛋就是混蛋。
“你……你……我、我……”刹那间,我感到自己逐渐失去了知觉,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滑。
当我重新恢复知觉的时候,是在自家的床上,我挣扎着起来,发现罗伟就在旁边。我不知为什么哭了。罗伟扶住我肩膀,说,“你醒啦,你都睡了两天了。大夫说你贫血,养几天就没事了。”我哭得更厉害了,“我、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吧!我求你了!”
“你说什么呢?你不喜欢我关心你?”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心中一阵难过。
哭了好一阵子,我忽然发现自己还在他怀里,忙抽出身来,正襟危坐。
“别哭了,看你跟小孩似的,我又没有抢你吃的!”
“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在呀!我为什么不能在?”
“这是我家!!!”
“哦,是吗?”
“你怎么知道我电话?”
“问哪,这还用说!”
“问?你是不是又,又说……是我、我……”
“我说我是你前夫,一直在国外,这次回来就是跟你办手续的,可你搬家了。”
“你、你……”
“她们还偷偷说你有这么好的丈夫还出来干这个,一定有点毛病。”
“混——蛋——滚——出——去——”
我愤怒地把他往外推,没推动,却把自己摔在床边。罗伟一把扶住我,说:“你需要休息,我过几天来看你。”说完,站起来,看了看我,又从门边拎过一塑料袋水果,放在我手能抅得到的地方,走了。
我闭着眼,尽量放松自己,突然冲到窗户边,望着下面的人,望着那个混蛋离去。
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实在是闷得慌。小荔她们来看过我几次,小荔还在为阿美担心。送走她们,我就掏出她们带来的吃的,坐到床上慢慢品尝,有时还凭头品足的,我忽然觉得我对零食的鉴赏还是蛮在行的呢。
电话响了,是罗伟,我没好气地训他:“干吗?”
“我想约你出来吃饭,向你陪罪。”
“陪什么罪?”我问。
“那天把你气成那样,这还不是罪?就在‘元元元’吧。”
“什么‘元元元’?”
“就是咱们上次喝早茶的地方呀!晚上六点钟,不见不散。”
我对着电话那头嚷:“我没功夫!”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我扔下话筒,喊叫着“混——蛋——”
有人敲门,我打开看,是阿美,连忙让她进来。阿美的脸色不太好,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从她犹疑不定的眼神中,我料定她肯定有事,就问:“你姐姐让你回家呢!你……”
“白姐,你能借我点钱吗?”
“多少?”
“五千块。”
“你想干什么用?”
“我,我想好啦……我要和催健去南方一段日子。”
“不回来了?”
“还没想好。”阿美很坚毅地点点头。
我留意到她下巴旁有一块淤痕,心中不由一纠,“你想清楚了?”
阿美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不会借给你的!”我无理地说。
“为、为什么?”
“第一,我挣钱也不容易,你人都不准备回来了,我找谁要去?
第二,小荔是我朋友,我不能眼看着你就这么走了!
第三,”我拿出支烟来,“阿美,你也是我朋友,我奉劝你不要做傻事。”
“为什么你们都反对我们!你们了解他吗?你们为什么硬要把我们分开才肯罢休?”
“阿美!”我真想喊醒阿美稚嫩的心。
“白姐,我一直以为你还是可以理解我们的!想不到……”
“阿美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们都是冷血动物!你……你们都是没有感情的……的……坏女人!”
“阿美……你……”我扔下还没来得急点燃的烟,惊诧的看着阿美。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整天都在干什么,我……瞧不起你们!”
“阿美,你说什么?”
“我说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和我姐都是……是……是……妓女!”
“……”
“怎么,没话了?像你们这些人跟本就不懂得感情,跟本就不懂得爱!你们就是城市的渣滓!你们……”阿美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我坐倒在地上,我的一颗心在往下沉,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卑贱,原来我和那些在街上拉客的下三烂女人一样是妓女,我只不过是一个一直不知敛耻却装腔作势的高档妓女。我又一次感到自己逐渐失去了知觉,身体变得很软很软。
隐约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白姐……白姐……你、你别吓唬我啊?!”
“白姐……白姐……”
耳边传来的是阿美的声音,好像隔的非常非常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的身体也在一条莫名的隧道里飘荡,我看见了我自己,我想抓住我自己,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