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学军
2005年是江苏宜兴民间环保人士吴立红稍感振奋的一年。他多年的持续努力终于在这一年得到回报:包括CCTV和《南方周末》在内的国内主流媒体对他和他的家乡给予了关注,他本人也获得了“民间环保优秀人物”的荣誉。
不过,热闹过后,在2006年的开端,吴立红仍旧延续着既往的困境。当他再一次向当地的环保部门举报一家化工厂的违法排污行为、并且因为环保执法人员迟迟不到现场进行调查而严词质问时,在电话的那头,接听电话的环保官员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吴立红知道那笑声里含有什么样的意味。在那一刻,他感觉到了羞辱,感觉到了孤独。
“吴立红不是神经病”
2005年5月12日,全国人大环资委组织的环保执法检查组,以及随同采访的“2005年中华环保世纪行”记者团到达南京。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检查太湖流域的环保法律法规执行情况,考察这一地区的环境状况。
按照惯例,随团的记者希望接触采访这一地区的民间环保人士,已经具有一定知名度的吴立红成为大家首选的对象。包括中央电视台记者在内的一些媒体记者已经事先与吴立红联系,约他到南京见面,介绍当地的污染状况。
但是,有一个消息很快在采访团内流传开来:吴立红其实是个神经病,当地的环境污染根本不像他四处宣扬的那么严重。
这一消息使记者们产生了疑虑。而吴立红本人则如约从宜兴农村赶到了采访团下榻的南京江苏议事园。对那个关于他的传言,吴立红毫不知情。
跟随采访团采访的环保作家哲夫,从宾馆房间离开,避开吴立红,通过电话向一位与吴立红接触较多的当地记者询问吴立红的情况。该记者回答说,吴立红是不是神经病得由医院作出鉴定,你们何不跟他聊一聊,然后作出自己的判断?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哲夫作出了结论。在午餐的饭桌上,他向采访团的记者们郑重宣布:吴立红不是神经病。
哲夫开玩笑说,搞环保的,哪个没有一点儿神经病?
吴立红基本能够确定是谁散布了这一对他不利的消息,也知道他们散布这一消息的目的,“全国人大检查团要来,他们害怕了,害怕真实情况被发现。”吴立红说。
传言被击破。不过,吴立红并不轻松。接下来的时间里,吴立红还需要向采访团证明,他花了十多年时间向外界所反映的污染是确实存在的,而不是一个神经病的臆想。
根据多年的经验,吴立红认为,每逢有这种检查,地方政府和企业都会采取一些针对性的行动,掩盖污染的真实状况。因此,检查团能否看到真相,吴立红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而从5月12日开始,苏南地区开始降雨,使吴立红这一自证任务变得难以预料。众所周知,大雨会把河网里的污水稀释,使污染状况显得不像平时那么严重。
5月14日,按照预定的日程安排,采访团在常州市区活动。但中央电视台的记者詹一苇和环保作家哲夫在吴立红的请求下,“突袭”常州与宜兴交界处的漕桥河,央视记者拍下了乌黑发臭的河水。
5月15日下午,采访团的大队人马按照预定的行程来到漕桥河一带,发现河网里的水是清的。
吴立红事后说:“如果不是央视记者在我的要求下提前拍到黑水,那我就真的有口说不清了。”
此后发生了令检查组和采访团成员感到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
5月15日傍晚,当吴立红和全国人大的两位官员在常州的宾馆院子里行走时,两名身份不明的便衣男子走过来,要将吴立红架走,当即被他们不认识的这两位全国人大官员喝止。
吴立红说,这就是他这些年来处境的最好说明。
当天晚上,全国人大环资委主任叶如棠对着江苏有关部门领导动了真怒,严厉地说:“吴立红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他搞环保是好事,他的安全出了问题,你们要负责!”
“我是真正在环保斗争前线拼刺刀的人”
这次由全国人大环资委组织的环保执法检查和“中华环保世纪行”成为吴立红环保生涯的一个转折。宜兴地区的化工污染之重为外界充分认识,而吴立红的工作也受到高度肯定。
在此之前,外界通过当地政府报告和媒体报道了解到的情况是,通过多年的产业结构调整和严格的环保监管,该地区的环境状况有了显著改善。
而吴立红则告诉大家,当地的工业污染实际上愈演愈烈,企业的违法排污从来都没有停止过;而旁边太湖的水质也未有丝毫改善的迹象,当地居民的身体健康正受到污染的严重危害。
吴立红在十五年时间里,亲眼目睹了这个水乡的变化过程,对于污染的憎恨自然而然产生,其环保行动也是本能的。
十五年前,吴立红是宜兴市分水镇(现并入周铁镇)上的一个普通农民。他高中肄业,跟别的年轻人一样,在工厂里打工。对于身边鱼虾成群的清澈河水,他也司空见惯,觉得那种干净的环境是天经地义,并且理应干净到地老天荒。
1989年以后,镇上建起了一些化工厂,工厂排出的污水开始让河流变黑变臭,把鱼虾杀死。当他注意到这个变化的时候,他开始感到惊慌。
1989年,吴立红第一次就污染问题向企业提出抗议。他跟污染企业交涉未果,随即向乡政府反映情况。那个时候,环保局作为专门机构还没有出现。在随后的岁月里,投诉、告状成为他的一种生活方式。
然而,与他的愿望相反,当地的化工厂一座接一座建成,工业污水以更大规模排入当地河网,一个原本干净的水乡很快变得污水横流。
1998年,吴立红盼来了声势浩大的“零点行动”。吴立红觉得治污有望,便以极高的热情投入行动,带着前来采访的中央媒体记者明察暗访,使一些企业的违法排污和政府的地方保护行为被曝光。然而,“零点行动”过后,情况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是化工厂越来越多,最多的时候,周铁镇一个镇就有400多家化工厂。
吴立红倍感失望。他继续向各级环保部门举报非法排污企业,在看不到效果之后,他就逐级向上反映,直到有一天,他把材料递到了全国人大、全国政协和国家环保总局。
可是,他的执著并没有让当地环境得到改善,反倒使他在当地的处境越来越尴尬。不但污染企业的老板对他恨之入骨,就连地方政府的某些官员也为之感到头疼。
2003年8月15日,吴立红被镇上天音化工厂职工和另外两个人殴打致伤。吴立红认定,这是对方报复他多次举报该厂非法排污。但当地警方事后调查的结论是:双方只是现场发生矛盾而导致肢体冲突,不能确认是打击报复。
由于对此事的性质认定存在异议,吴立红至今未能接受警方的处理结果。这次事件也成为吴立红的一个心结,让他耿耿于怀。
也许是媒体对于此事的及时报道产生了作用,虽然能时刻感受到敌意和危险,甚至受到恐吓,但吴立红此后再也没有受到过实质性的伤害。
附近的群众慢慢知道了吴立红这个人,有一些污染事故的受害者开始找上门来寻求帮助。有的人私下里对他表示支持。但是,大部分的群众由于在这些污染企业里打工,都有意地与吴立红保持距离。
能够如愿以偿吗?
2005年5月之后,媒体开始对吴立红及其家乡的环境问题给予关注。2005年7月28日,《江南时报》率先对太湖地区的水污染状况进行全面调查,并以《一个“太湖卫士”的十年求证》为题报道了吴立红十年举报化工污染却被诬蔑为精神病。随后,《南风窗》、《南方周末》和江苏、无锡的媒体都对吴立红的事迹进行了报道。
2005年11月17日,中央电视台详细介绍了吴立红的环保历程。
2005年11月29日,《第一财经日报》刊发题为《吴立红:和污染企业决战太湖》的深度报道,并刊发专访《吴立红:我是真正在环保斗争前线拼刺刀的人》。
全国人大环资委也把宜兴地区作为重点“盯防”的地区,调研室副主任尚莒城于12月4日全国法制宣传日之前,与央视记者专程到吴立红所在的周铁镇暗访企业违法排污情况,并通过央视进行了曝光。
2006年年初,吴立红又被列为CCTV“2005年度感动中国人物”候选人,虽然最终未能入选。
可以说,2005年,吴立红如愿得到了每一个民间环保人士所梦寐以求的关注度。在人们心目中,如此高的关注度就意味着对地方保护主义和违法行为的强大压力,就意味着污染问题的顺利解决。吴立红能够如愿以偿吗?
至少在目前的吴立红看来,这一前景仍很模糊。
下一步行动的方向在哪里?
能够看到的一个积极变化是,去年底,毗邻的常州市拿出一个长长的名单,宣布将限期整改和关闭数十家高污染企业,如果真能实施,将会真正减少上述漕桥河的排污量。
另一个变化是,原国家环保总局污控司的副司长刘鸿志于今年1月到无锡市任副市长,分管环保和旅游。这个人事变动中是否有特别的安排,目前尚不得而知。
作为一个民间环保人士,一个阶段性的任务似乎已经完成。接下来还能做些什么?吴立红看上去也相当迷茫。
2006年春节期间,宜兴市官林镇钮家水产村的部分村民找到吴立红,请他帮助解决该村养殖的数十万斤鱼被污染毒死一事。自从吴立红的事迹频频见诸媒体,越来越多的人了解了这个“神通广大”的名人,希望他帮助解决此类问题。
吴立红一方面为此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则感到压力巨大,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力有限,难以当此重任。通常他的选择就是将该类事故通报媒体,同时打电话给当地环保部门要求调查解决。
最近一段时间,吴立红又向宜兴市环保局举报企业非法排污,他保留了企业非法排污的证据,也保留了环保局接受举报却迟迟不予答复的证据。但是,连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拿这些证据干什么用。
“他们再这样不作为,我是不是该在两会期间再去北京反映?”他问。
浙江农民陈法庆因为自费在媒体上刊登环保公益广告以及环保公益诉讼而获得了普遍认同和肯定,他在2005年6月份特地到南京会见吴立红,跟他探讨参与环保事业的心得。陈法庆认为,搞环保要讲究策略,吴立红的方式需要改变,不能总是向上反映。
不过,吴立红至今还没有下定决心跟当地的环保部门打一场行政官司。
他考虑已久的成立一个民间环保组织的计划,也难以获得任何进展。
2005年10月,吴立红去北京接受“中国民间环保优秀人物”荣誉时与一些民间环保人士进行了交流,感觉到电脑的重要性,回家后就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不过,至今他还没有通过这台电脑向外界发出一封电子邮件。
也许,改变固有的行动方式对吴立红来讲是困难的。
现在许多记者仍然不时收到他的短信,内容仍是通报他发现的企业偷排行为,以及当地政府的不作为,或者自己被不明身份的小车跟踪。
2005年,由于松花江污染事件的发生,水污染这一正在威胁着全国大部分人口健康的问题,终于取代了怒江水坝、圆明园防渗膜、藏羚羊这样的话题,成为环保的核心议题。吴立红也注意到了这一变化,但是,他显然在彷徨着,下一步行动的方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