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保资料 -> 《通讯》 -> 2009年第3期
[环境随笔]漫读天书
http://www.fon.org.cn/content.php?aid=11421
--------------------------------------------------------------------------------
文/季红真
戌子年仲夏,随一群生态专家考察长白山。由北坡、西坡至南坡。登高山,入密林,至边境,驻足农舍,于高山苔原野餐午休,在野林深处漂流,寻访隐秘的山顶湿地,盘腿坐在炕上食地道朝鲜族菜肴,钻入养蜂人帐篷看蜂农取胶,与朋友欢晤歌唱聊发少年诗兴,聆听专家夜话生态真切悲愤,与老友闲叙家常琐细亲昵,皆在日月风雨轮回交替之中,复十日而归。长白山,天书也!自然之子匆匆漫读,只可略窥点滴。志之,以抒惊喜与敬畏。
长白山南麓出秘酿野生蓝莓酒,味微涩而甘醇,饮之稠滑如薄浆,渐入血脉,回流头顶,恍惚如离尘界,飘飘然中有朦胧窥月的意境。长白山的山水皆如醉意中的朦胧。越半年,记忆更加飘忽如絮,浓雾疾雨和蓝天朗日之下、山与水都如逝去的岁月,更加恍惚不定。
不到长白山,不知什么叫雄壮。金朝闲闲老人有诗曰:“长白山雄天北极,……”一个“雄”字,当为最好的概括。站在天池岸边,看远山如凝固的海涛,曾经的汹涌定格在瞬间的地壳运动中。而这瞬间,也有60万年之久,呼应着喜马拉雅的造山运动。其后的四次火山喷发,则是激流涌动时的突然冰冻,以每次200米的厚度,一层层地覆盖在年轻的山体上。火山爆发的热度,造就的碳化石,还像火柴头一样,隐隐约约地露出在一些山体的断面。经历了一段稳定的休眠之后,1202年,也就是康熙十一年,再次昂扬喷发。是年的4月14日,中午时分,天地突然晦暗,不时呈现为赤黄,犹如烟火浓焰,腥臭弥漫居室,熏烤得人如在烘炉中。入夜四更之后,才逐渐消退。在惊恐中等来天光的山民,只见遍地都是像烧焦了的蛤壳一样的火山灰。稍后的时间里,烟雾云气从西北方袭来,重又陷入昏暗,腥臭之气沾染在人的衣物上。美丽的天池就是在这次晦暗、腥臭的片刻孕育,逐渐由雨水的降落和地下暗河的注入而形成,并且成为松花江、图门江和鸭绿江之源。据说也会有风高浪急的时刻,我幸运赶上了晴朗的天气。她像高山中的巨大深井,以深不可测的宁静带给人无限的神秘感。有一则传说,就是一位叫杜鹃的姑娘,怀抱冰块钻入火魔的肚子,降服了妖孽,使火熄灭形成了湖泊。这个世界最高的火山湖,看上去不像是水,以她宝石凝结一样的晶莹,更像是蓝绿色的巨大石体,镶嵌在连体群山椭圆形的凹陷中。这倒是偶合于另一则传说,天池是太白金星的宝镜,被盛怒的王母娘娘的大女儿摔下凡界。退下天池边缘北望,有一面宽敞绝壁,曰铁壁山。通体如红色铁锈,上面生长着青铜色的苔藓,形成大波浪型的图案,似平面的螺旋,在不规则中呈现出大致的对称。与友人观赏良久,暗自惊叹造化的无意天成,还搞什么艺术?!天池像是沉静的死水,而长白山大瀑布则是龙腾一般狂放不羁。小雨微凉之中,沿着溪流溯源,从北坡上天池,巨练一样的双流跃上山岗,又迅速跌落,带着巨响,奔涌流荡出二道白河。很抱歉,我只能用这样一个几乎死掉的词汇来形容那水声的宏壮,而二道白河又命名了进入长白山腹地的首站,那是一个人烟稠密的镇子,我们第一夜的宿营地。
远望长白山是浑朴的,钻进它的腹地,才能看见它还有格外奇崛的一面。大峡谷最为令人震惊,撕裂的山体被巨树的密林装饰着,陡峭的谷壁使人不敢垂直探望,对面的景物却清晰可见。沿岸怪石林立,像地底耸起了无数小岑,北锦江沿着狭窄的谷底拐着急速的弯,湍急的河水时隐时现,只有汹汹滔滔的闷响灌注于天地之间,好像幽深密林中的地下潜流,让人觉得深不可测。这是1989年夏风灾之后,森林调查时才发现的雄奇景观,据说还发现了各种形状的脚印,有人联想到野人和外星人的传说。而粘连在枝干上,丝丝缕缕随处飘荡拂面的稀疏苔藓类植物,也强化着人迹罕至的神话境地。而鸭绿江峡谷则显得整饬森严,质朴而伟岸。壁垒一样的绝壁上生长着大大小小的树木,好像伸出山体裂隙的无数手掌,托举着悠悠的白云,遮盖着沉静的蜿蜒深流。连水声都透彻清亮,激荡中起伏着徐缓舒展的韵律。望天鹅的十五道沟里,则是另一番让人唏嘘的地质奇观。一面绝壁被排列的巨型石柱护卫着,在雨水的冲刷下一片铁黑,和天池附近火山灰堆起的赭黄色迥然不同。据说是火山爆发时,融化的岩浆一股一股地流下来,迅速冷却之后形成的。类似这样的地貌变化极多,有一处几乎是几根巨柱支撑着山崖,骤雨昏暗中有擎天的奇伟。十五道沟的瀑布也是多姿多彩,有的从悬崖上倾覆下来,人可绕行钻入水帘之中的干燥壁凹处,也有的只是在漫坡上缓流,随地势赋形奔淌入溪。乐桦双瀑像幽居深山的秀女,在清净的山林中顾自唱着快乐的歌,分两截跳下山岩,上截高达十米多,下截有十五米。至于密林的巨石中跌宕奔涌的激流,更是奇诡得让人头晕目眩。这些细节丰富着这座雄壮大山的性格,好比一个魁伟的壮汉也会有富于变化的身段。
小天池则只能用“秀美”来概括了。河谷中的一泓清水,被四面绝壁环绕着。蓊郁的密林遮蔽着沿岸的水面,绝壁上的疏朗树冠投下一层层倒影,覆盖着大片的湖面。水面在天光下,变化着由白云、蓝天、绿树、黄叶和暗色山崖交织重叠的色彩,神秘而优雅万状。山是温润的,水是柔和的。波光流影中,记叙着无数至美的岁月。这简直就是女性的山水,让人安详宁静。朋友在悄悄地流泪,说比起去年来,水已经污浊了许多。比这更让人放松的,是附近的秘密花园。沿一道山隙攀援而上,有细流石板和横搭的原木。钻进一片封闭的密林,跨过横斜错落的风倒木,就是东亚海拔最高的湿地。地毯一样的小草上开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少许的小朵百合和小睡莲间杂其中。大量生长的是两种单茎无叶的草,一种稍粗大淡绿色略显透明单株生长,一种暗灰绿色细长有弯度根部分蘖连株生长,都很像华北的节节草。中心地带是一片浅水,看不出丝毫的波动。身处静谧安详之中,周身疲倦起来,找一处草厚的地方坐下去,片刻即感觉出潮湿,突然想到这原本是湿地。这个花园是在火山灰上发育而成的泥炭沼泽, 所谓秘密是一个青年时代进山的环保圣徒,发现以后为了保护而隐瞒了将近二十年。如今这也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据说花园的水位已经下降了许多。还要修一条栈道通上来,供游人观赏。回程的时候,果然在密草下发现了一条人工挖掘的小引水沟。庆幸着这难得的邂逅,沐浴了最高的湿地花园,看见了长白山最为温柔的一面。
就是寻常的山谷溪流,长白山里也自有其独特的神韵。即将走出山地之前的一个傍晚,在一条穿行于老林子里的山溪中漂流。半透明的柔韧溪水在卵石上起伏汹涌,恣肆涣散地随着地势变幻形态,忽而缓慢宽阔如湖,忽而逼仄急浚如瀑。不时有一两只小鸟擦着水面飞翔,偶尔落在溪中间的石头上,超拔于浑厚的水声之上,像花腔女高音一样华丽流畅地鸣叫。皮筏子忽然被乱石阻挡,又忽然在涡旋中颠簸。两岸姿态横生的大树,几乎没有一棵是直的。树冠是黑黝黝的,只有伸展到水中央的散乱梢头,才略显出细微的明暗变化,也是平面的,像铜版画中的图案。苍茫暮色中,看水看树,都像走进了十八、十九世纪的风景。
长白山最高的树是松树,而且种类也出奇的多。 除了著名的红松和落叶松以外,还有沙松、臭冷松、赤松等等。而独特的美人松则尤其挺拔,树干高挑,枝叶分布匀称,真如美人的亭亭玉立。二十八年前,我在哈尔滨的亚洲最大的寒温带植物园中,初次看到就叹服于她绝尘的美丽。这次大大地饱览,看到野生分布中的天然状态,可谓缘分不浅。暗针叶林地已经显得过于干净,稀疏的草木遮不住灰绿的土地。有一株红松王,生长在林地的边缘,周围多是矮小的草木,充足的光照和肥厚的土壤,使它得天独厚地迅猛生长。胸径134厘米,笔直地伸向云天,可惜枝叶已经枯死过半。水泥砌成的方池,压迫了它的根系,过度的保护使这棵天之骄子一样的优势木奄奄一息。倒是那些飘落在火山口里的种子,得以自然蓬勃地生长成茂盛的地下森林。奇险的地势有效地保护了它们,使各种树木高高低低地生长在千奇百怪的岩石周围,彼此纠缠着又各自独立直挺。云雾水汽从深不可测的洞底升起,浸润着人的身心。鸟鸣一声声地穿透云雾,注释着亘古的静穆中无穷的生机。不用仔细观察它千奇百怪的局部,只沿着边缘行走,已经被这仙境迷失了。
走到北坡栈道的尽头,野草开始茂密,脚下变得喧腾,随时可能滑坡。而且有大朵的野花恣肆地开放,在隐秘的荒草中喧闹般展现着各种色彩。出没这里多年的向导也迷路了,在水沟和陡坡中绕来绕去,终于找到一条沿着小杂树林攀援而上的崎岖小路。森林的上限出现了,那是一片稀疏的乐桦林,生长在海拔1700~2000米的贫瘠山地。这是长白山最奇特的树种,一棵一棵分散着生长,只有树梢上的枝叶互相招摇着。每一棵树都形态各异,有的根部分蘖出几株树干,斜倚伸展成一面,像半开的扇面;有的从低矮的主干上张牙舞爪地四处出叉,像关节粗壮、伸张着的手掌;有的则横着出枝,又突然急转成一个直角向上生长。像一蓬蓬燃烧的篝火,吐出形状各异的火苗,以淡黄绿的摇弋梢头标举着枯瘦肢体内细弱生命汁液的新鲜。据说,由秋入冬的时候,树叶会由黄到红极其美艳,那将像满山燃烧的野火。看了一些照片,果然明红如照,一趟一趟燃烧成阵,简直像是人工设置的灯火。乐桦树所有粗大一点的枝干都像林间山路一样佶屈扭折着,皱裂开的银白色树皮露出被风雨侵蚀得发黑的木质。像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老人,也像童话中历经沧桑、灵性怪异的老树精。大约是由于这奇形怪状,也没有其他经济价值,岳桦林没有遭到砍伐的破坏。不至于像人参、贝母、刺五加和五味子那样被灭绝。这倒应了庄子的名言,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而在环境严重恶化的当今世界,岳桦林启示着材与不材的相对价值。
长白山声名远播还是由于它丰富的动物资源,据统计它曾经养育着50多种哺乳动物,200多种禽类,2000多种昆虫。东北虎、梅花鹿、紫貂都曾经是它的形象大使,以各种方式走遍世界所有的地方。
进入林区看见的第一种动物,是两只狍子,圈养在博物馆后院的栅栏里。远远地张望,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下榻国家训练总局的冬季训练营地的时候,窗外有小鸟飞来飞去,但也不成群。一日清晨,朋友高呼,小狐狸!赶紧探头寻找,篮球场上蹲着一只灰白的小兽,毛色干枯脏乱,惊惧中回转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木讷神情。不由惊骇,这就是从古至今以狡猾机灵著称,催生了无数灵异神话的狐狸?答曰是放养的。在高山苔原上,看见过一只巴掌大的鼠兔。回程在一朝鲜族家庭饭馆中等待进午餐,有一只燕子飞进飞出。跟踪进入一个小杂物棚子,发现棚梁之间有一个小燕子窝,四五个乳燕的小脑袋排列一圈儿。照相机“咔咔”地响起来,笑语喧哗中,乳燕似乎毫无感觉一动不动。立即想起婆母在世时的老话,燕子只到好人家筑窝。
动物没有看见多少,关于动物的故事却听到一些。据生态专家推测,盛传不衰的天池怪兽大概是黑熊一类巨兽,因为退出人声鼎沸的保护区,还在外围的一些地区活动,会到天池中游泳。一个少年随家进山的山东移民壮汉,为大家出了一个熊瞎子冬眠的智力游戏,春天来临的时候,是北坡的熊先出来,还是南坡的熊先出来?答案是北坡的先出来。因为南坡的熊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没有化雪的北坡,北坡的熊看见的是则南坡的绿色草木。忆起在北坡的密林中,看见过一个巨大的树洞,里面还有小块儿像毡子一样的动物毛,专家推断可能曾经是熊冬眠的地方。
只有传奇的生活是可悲的,这意味着历史的终结。当地专家说,这里70年代就听不见虎啸,看不见梅花鹿了。狼、狐狸、青羊、长尾林、黑琴鸡也已经很少见。最大的猫科动物只剩下猞猁。高山菊花园曾经是马鹿出没的地方,1985年统计的时候还有5000只,过了十年只剩500只,现在仅有50只。为了经济效益,用毒药、用电整条河地捕捞长白细鳞鱼,所谓“鱼筒金”,导致了食物链的断裂,在这一带繁殖的鸳鸯只好迁徙,秋沙鸭、水獭多因为没有食物而逐年减少。原始森林的动物是分层生活的,“没有了东北虎还叫什么原始森林?!”联想起在域外旅行的见闻。印度的猴子肆意地翻查游人的背囊,汽车要为牛让路。东京满街飞着乌鸦,梅花鹿与游人一起在公园里漫步,东京大学校园的池塘里浮游着野鸭子。
长白山经历过三次大的劫难。80年代的风灾之后,捡拾风倒木的狂潮持续了七年,活的树木被挤伤,原始的林地被破坏,大量的动物惊恐不安地被迫逃亡。然后是捡拾红松子,也持续了六年。红松的繁衍遭到毁灭性的破坏,400平方米的样地中,找不到一颗松果,也没有一棵一年生的红松苗。最严重的一次是目前方兴未艾的大规模修路,到处都是机械的轰鸣声。为了开发旅游,砍伐树木修宾馆、铺栈道。一个经年生活在山林里的动物学家,正在做一项关于保护区道路生态学的研究。和所有的环保圣徒们一样,他们在为长白山唱着挽歌。人与动物的家园正在一起消逝。长白山,真要成为一座空山了吗!
车行南坡的时候,停在一座小山村,曾经是一个外国政要早年居住的地方。民居沿着山脚逶迤坐落,水泥预制板建造的现代民居中,保留了几座木刻楞房子,那是把木材刻成瓦的样子,覆盖在抹了草泥的两面坡的屋顶上,两侧的梁柱支架之间竟然是空的,据说还冬暖夏凉。有关部门已经搜集了遗存不多的这类房屋,准备建立木刻楞的博物馆,这是山林文化最典型的样本。村庄的对面有浑朴的高大山梁,林木浓密漫坡生长至山地,看过去幽秘荒蛮。两山之间是整齐的农田,饱满的庄稼在黄昏中安然静默成深厚的油绿。据说对面山里的野猪经常出来祸害,野生动物保护法出台之后,村民不敢射杀。开始是放鞭炮吓唬,逐渐被野猪识破,发现并无杀伤力,反倒在鞭炮声中大摇大摆地走进庄稼地,这有点像给野猪过年。后来又点火堆威慑,野猪们蹲在山脚观望,不敢贸然过来,一些小野猪不知深浅,穿过火堆跑进田地,大野猪发现并没有危险,也跟着成群地跑过来。这个故事很有趣儿,人猪斗智,初生小猪不怕火。这让人感动,动物正在逐步获得和人平等的地位。人也开始尊重其他的生命,尝试着寻找和它们和谐共处的方式。
长白山的日夜令人精神清朗,尽管是这样的短暂。行色匆忙之中,没有能一睹如老人慈悲智慧的华发一样终年雪白的山头;来不及看火山心脏隐秘的血流温泉;也等不到满山浓艳的秋色中天生尤物们的无限风韵。长白山,你重重叠叠的浓郁苍翠与斑斓花事已经让我沉醉。你是一部永远读不尽的天书,即使一生寻觅苦览,也无法了然你的博大与深奥。难怪那么多的英杰把生命最精华的部分献给发现和守护你的事业,那么多志士为你不断消逝的美丽泣血呐喊。你激发的惊喜超度了灵魂,无言的敬畏使我不忍再走近你。
来源:
作者:季红真
日期:2009-06-15 09:2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