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离开张掖的那个晚上,西北的天空月朗星稀,马路两边挺拔的白杨在7点钟的暮色里像两行汉朝西征的大纛,从河西走廊向汉家天子威力不及的荒漠深处延伸。多年以前读茅盾先生《白杨礼赞》,开篇就说:“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的干呢,通常是丈把高,像是加以人工似的,一丈以内,绝无旁枝”。事实上,甘肃的白杨树是整个河西走廊孳生最广、种植最旺的树种,尤其在陇西四州,也就是今天的酒泉、武威、张掖和敦煌,白杨树不仅仅只生长在路边为远足的车辆行人扶植绿荫,它更是陇西农牧民和日益逼近的沙漠争夺土地和绿洲的主要手段。行走在西北的老客儿,无论在戈壁和盐碱滩里跋涉多久,无论在骆驼和骡马的背上颠簸了多久,也无论对荒凉和枯黄的沙砾旅程烦躁了多久,一旦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望见一株细高的白杨树,定会神清气爽。正如茅盾先生自己说的:“《白杨礼赞》非取材于一地或一时,乃在西北高原走了一趟(即赴新疆,离新疆赴延安,又离延安至重庆)以后在重庆写的。”事实也正是如此,甘肃的白杨通常的俗名叫“响叶杨”,也叫“银叶杨”,前者来源于风过留声的特性,每阵风过,叶叶相撞,发出“哗啦哗啦”的零乱声音,在静夜的屋外增添恼人的凄凉。后者的原因相差无几,风吹叶动,每片树叶的背面不是翠绿的颜色,而是毛茸茸的银白淡绿,而西北的天空里时刻有风掠过,当地的乡民触景生情罢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白杨礼赞》已经发表几十年,还没有一个西北人对茅盾先生不切实际的描述提出疑问。说白杨树的“通常丈把高”,说它“一丈以内,绝无旁枝”都与西北的事实相去甚远,在张掖,“丈把高”的杨树称之为“树苗”,城市郊区有很多这样的苗圃培育。而“一丈以内,绝无旁枝”更是主观臆想。我曾经徒步穿越了几公里的戈壁去黑水国的遗址,遗址周围遍布沙枣树和向日葵。多年生的木本沙枣树盘根错节,仿佛从黑水国建城那年就生长在这里,而向日葵着装到极致也不过扬手可及。这两种植物的外围都是维系西北生态平衡的白杨林,十多公分粗细的树干上枝丫丛生,时时可见当地农民刀砍斧剁的给树“维修”,他们把自己的行为成为“镩树”。
驶向敦煌的夜车就是沿着落满“镩”下树枝的公路扎进苍茫夜色里,驶出张掖后,月亮越来越亮,白杨树的声音越来越响,左边是日渐干枯的芦苇,绵绵荡荡,右边是没有收获的葡萄苹果,夜风里弥漫着阵阵果香。
一、阳关三叠唱敦煌
除了历史学家和执着的敦煌学者,已经没有谁细心追究敦煌的建成历史了。在狭窄细长又无尽荒凉的河西走廊里,敦煌是一个听来就让人落泪的地方。乐府诗《陇头歌辞》说:“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这是一位被汉朝官府强迫移民到敦煌的三秦男人的伤心歌谣。敦煌作为地名最早出现在司马迁的《史记大宛列传》里面,是汉朝那位倒霉的使者张骞从西域历尽千辛万苦逃归长安后,在向汉武帝介绍大月氏时提到的,从那个时候起直到清朝,历代史书都把敦煌写成“燉煌”,而张骞说起的敦煌则是以一座横亘在汉朝疆域和西域诸国中间的重要城池,那里正被乌孙统治。东汉的应绍专门解释说:“燉,大也,煌,盛也。”这是目前所知史料中唯一关于敦煌的注解。按照应绍的说法,敦煌应该是当时丝绸之路的一个居住中心,那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东来的汉人走到这里踯躅不前,被西来的胡人和高鼻深眼的波斯人、满腮胡须的回鹘人惊呆,而那些穿越沙海的西域人,乍见繁华的敦煌,皆以为已经到达梦中的中华。《晋书李玄盛传》记载建都敦煌的西凉国王李皓临终前告诫其子:“此郡(敦煌)天下全盛时,海内犹称之,况复今日,犹是名邦。”可惜的是,把敦煌创建成“名邦”的西凉臣民,在公元421年,被北凉的沮渠蒙逊率军围攻,保卫敦煌城后,在三面筑堤,引宕河水灌城,因为宕河水流细弱,水灌数十日不能下,西凉壮士1000人深夜潜伏出城决堤失败。就在双方于城下交手之际,内应宋承开门鼓噪,引北凉军入城,西凉王李洵拔剑自杀,敦煌历史上第一次惨遭屠城之灾。
其实,在敦煌莫高窟藏经洞被发现之前,敦煌的名气远远逊于它附近的两处关隘——阳关和玉门关。古代的阳关在如今敦煌西南方向70公里处,玉门关则在阳关的西北方向,同时成为敦煌伸向西域的两根触角。事实也正是如此,从秦朝开始,以两汉最盛,一条黄土满天沙尘滚滚的丝绸之路从西安蜿蜒而出,北上环州、灵州,在兴庆转弯西南,沿着八百里祁连山北麓一路穿过凉州、甘州、肃州和瓜州,在沙洲敦煌做西去的最后准备,然后路分两条,是为丝绸之路的南道和北道。北道出玉门绵延数千里沙漠瀚海去高昌,南道出阳关穿过罗布泊到达于阗。张骞误打误撞闯出来的两条路都是死路,北面有塔克拉玛干沙漠吞噬着行旅的希望,南面的罗布泊虽然有过绿洲存在,却是地理上的一种期待——只有古城废墟,没有可供停留的机会。事实上,敦煌的绿洲在历史上一直隐隐约约,除了史书闪烁其词的记载,实际的地理考古中没有发掘出任何能证明这里山青水绿的证据。难怪日本的大作家井上靖在他的《敦煌》里说:“敦煌石窟尽管有这个称呼,却从来没有过盛大繁荣。长时期以来,只有在敦煌附近的人知道它的存在,稍远一些竟没有人知道这座石窟群了。”井上靖描述的这种状况一直从元朝延续到晚清,确切说知道1900年5月26日,河西走廊上那个特殊意义上的春天,走投无路的道士王圆箓和他雇来抄写经书的佣工杨某人开启藏经洞。
我在进入莫高窟之前,先行观览阳关故址。那是一处稍高于沙砾地表的土山,残余的一截儿土墙故城基础,在晨晖的映照下带着满身霜花,当地人称之为墩墩山烽燧。其实,这里根本不是古代阳关遗迹,而是阳关都尉驻兵的所在,按照现藏巴黎东方博物馆的《沙洲图经》所言 “阳关在县西十里,今见毁坏,其迹见存”的说法,阳关故址应该是古寿昌县西郊十里之外,只是因为这里尚留存一座漫不可考的烽燧残体,被后人强加上阳关的虚名。而真正的阳关早已被流沙掩埋,被历史吞噬,唐代诗人张祜诗句描述“不堪昨夜先垂泪,西去阳关第一声”的地方原来只是诗人的虚妄,怪不得储嗣宗诗《随边使过五原》中写到:“五原西去阳关废,日漫平沙不见人”——远在唐朝,阳关就已经消失了。
眼前这座残破的烽燧高约5米,可以拾级而上眺望四周景色。我没有勇气攀登,我只感受到清晨西北没有风的天气里依旧有刺骨的肃杀。这就是两千多年前古人征战拜别家乡的地方,有钱的士卒在这里喝一碗酒,擦擦嘴巴上滴沥的酒滴,把陶土的大碗在关隘的墙上豁朗啷啷摔个粉碎,扬长而去。没钱的在这里给中原的父母磕个响头,一投磕进沙土里,黄土色的脸庞盎然西去,肩上是丈八的长枪,青铜的殳戈,身上是缀满铁钉的征衣。这个地方岑参来过,王昌龄来过,王翰来过,“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王维也来过。他们是诗人,是书生,不能金戈铁马在高昌的沙漠里驰骋,只能坐在城楼上吹吹胡笳,听听觱蔾,或者招几个胡姬弹箜篌、唱野曲,引得守城兵将回望故园泪涟涟。印象里只有岑参在瀚海里做过领兵的将军,那年他顶风冒雪在辕门外送朋友回长安,《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传到中原时,花儿都不敢开放。
我努力眺望北方的玉门关,隔着黄沙曼舞,隔着双袖龙钟,我看不穿。我只知道那是东汉班超“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的期盼,是唐朝李颀“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的叹息。而最著名的则是汉武帝“使使遮玉门关”,汉武帝宠幸李夫人,李夫人的三个兄长李广利、李延年、李季,李延年是乐师,李季是一个市井无赖,李广利后来成为贰师将军。公元前104年,为了抢夺大宛国的汗血宝马,武帝特封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因为大宛的宝马养在贰师城。几万人的人马浩浩荡荡从长安出发,出了玉门,离里家园,一走就是一万多里。在两年的时间里,贰师将军攻克敦煌、盐水等小国,在攻打郁成国时,士兵剩下的不过几千人,疲惫之军,被早有准备的郁成打得大败。贰师将军带着剩下的几百人回到长安,武帝大怒,派使者遮拦玉门,说军队有敢于进来的就斩首。贰师将军只好驻扎敦煌。过了一个夏天,武帝给李广利又派来了两万精兵,经过一年的西征,才荡平了大宛,缴获了几十匹宝马,在班师途中,贰师将军一股怒火,命军队血洗郁成国,一场大屠杀,把几十里的沙漠都染成了红色。这次战争,汉武帝不仅敲山震虎,令匈奴不敢染指西域,令西域诸国不得不伏首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