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德县则果小学位于海拔2502米的山上,有两个班,分属两个年级:一年级13个学生,二年级17个学生。仅有的两间教室已经在去年10月倒塌,现借用10余平方米的村委会办公室作教室。桌椅10来张,摇摇欲坠;有的课桌还坐了3个学生。每个学生仅有课本、一本练习册和铅笔,无辅导书、课外书,无文体活动,无娱乐设施,无厕所。2位临时代课教师,一位39岁,小学文化;一位41岁,初中文化。
4摄氏度,冰刀一样的冷风破门而入,课堂上,9个孩子冻得流鼻涕放学后,10岁的吉巴阿沙还要砸开冰封的河面,从刺骨的河水中捕捉小鱼,给弟弟补充营养
去年10月,一夜暴风雨,为孩子们遮风挡雨10多年的两间泥坯房教室倒塌了
阿呷的信
去大凉山腹地的凉山州喜德县采访,不期读到一封信,薄薄的作文纸,却让同行的所有人倍感心酸。信,来自海拔2502米的高山坡谷里一个名叫则果村的村落,一名10岁孩子阿呷的作文《给城里叔叔阿姨的信》。
“……我的爸爸、妈妈都在农村,每天从早上到晚上都在地里面干活。我们家里每天只吃两顿饭,每顿饭都是洋芋、酸菜汤和荞馍。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米饭和猪肉,那米饭可香呢!一顿我能吃上三四碗,可是我不能吃那么多,如果吃三四碗,两个弟弟就没有吃的了。
下学期我们又没有教室了,因为学校的教室垮了。每学期上学时,阿胡老师都要让每个学生的家长拿一块木板去,我们家的木板已经准备好了。木板拿到学校去以后,阿胡老师、爸爸和村里其它(他)大人就把木板的两头搭在石头上,我们就坐在矮矮的木板上,书就放在高的木板上,写字、做作业都在高木板上。只有阿胡老师才有一张桌子,我们多么渴望像老师一样在桌子上写字那该多好啊!
我喜欢上课,但在冬天的时候,我们不喜欢上课,太冷了,我和我的同学们大都只穿一件衣服和裤子。下雪太冷的时候,学校里不上课,我们都只能在家里烤火。我们喜欢在夏天里上课,我们可以只穿一件衣服和裤子。鞋子也不用穿,鞋子要放在家里等冬天冷的时候再穿,不然冬(天)就没有穿的了。
……”
有避风的教室,有整齐的课桌,顿顿吃上大米饭,这些质朴的愿望,在城里娃娃看来,再简单不过了!看完信,心情不由沉重。1月6日,大凉山贫瘠冷燥、砾石裸露的隆冬里,记者一路颠簸。要去的光明镇则果村在喜德县城山背后。“不远,几十里路。”当地人说。
“漂流”的则果村小学
靠门边的阿福木呷只有10岁,蜷着身子,两条亮亮的“小虫”挂在唇前。冷风刮过,幼小的身体瑟瑟发抖。临时代课老师阿胡喜提说,还有3个孩子冻病了,来不了啦。
出喜德县城向西南5公里,下桥,右转,汽车驶上干涸的河道,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歪歪扭扭地挤着靠着。越野车左右摇摆,不知名的山头迎面压来,又在转弯处闪开,绵延向看不见的远方。
20分钟后,越野车离开干涸的河道,仅容一个车身的小道沿悬崖绝壁出现在前方。司机小心翼翼地握着方向盘。随着海拔从1700米上升,越野车也喘着粗气,一圈圈从河谷向上游盘旋。60分钟的晕头转向后,“到了,则果村小。”同行的人说。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两岸高山对峙,一条河蜿蜒而下。则果村793位村民的家,稀稀落落地散布在海拔2500米的山谷斜坡上。4摄氏度的寒冬里,肆虐的山风从高处山坳猛扑而来,又扬长而去,在人们的脸上留下生疼的记忆。
村中一块平地上,一间挂有“光明镇则果村委会”的木架屋子里,传出孩子们的琅琅书声,与风声一起,颤动着寂静的山谷。
2005年10月,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为孩子们遮风挡雨10多年的两间泥坯房教室倒塌了。则果村小从此开始了“漂流”的生涯。村委会10来平方米的屋子里,密密麻麻塞下了27个孩子。靠几根木架支撑着的10来张课桌,高高低低挤满一屋,有3张课桌分别挤着3个半大的孩子。兴许是不堪重负,桌椅板凳不时发出吱呀的响声———自村小1990年建立以来,它们已有15岁“高龄”,可是还无法“退休”。
虽然是隆冬时节,但27个孩子中,穿得最厚的也仅3件衣服。9个孩子冷得直流鼻涕,不时用冻得黑红的小手朝腮边抹去。
紧靠门边坐的阿福木呷只有10岁,一件红色的秋衣套着看不出原色的单夹克,一条单裤空荡荡的。门边风最大也最冷,他蜷着身子,两条亮亮的“小虫”挂在唇上。一阵冷风刮过,幼小的身体瑟瑟发抖。临时代课老师阿胡喜提说,还有3个孩子冻病了,来不了啦!
陌生人的出现,让孩子们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旋即,又复归宁静,一个个小脑袋随着老师手中木棍的上下移动摇晃。
“孩子是父母心头的肉”,和记者同行的凉山州友协会长骆阿瑛,因为工作缘故,经常和这些山里的孩子接触。“谁愿意自己的孩子挨饿受冻?他们的父母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
“要说起来,这些山里的娃娃可真苦”,骆阿瑛眼角浸出几丝泪花。“大冷天,还光着脚丫来上学,家住得远的,翻山越岭要走三四个小时,晚上七八点才能回家。没有桌椅,就坐在冰冷的地上;中午没办法回去,两个冰冷的土豆就算是一顿了……”说到这里,骆阿瑛挂在眼眶里的泪花终于没忍住,顺着脸颊流下来……
吉巴阿沙的书包里,除了两本书和作业本,还放着一把小铁锤。放学后,他总会去冰封的则莫河,砸开厚实冰面,在刺骨的河水中捕捉小鱼,拿回家给弟弟补充营养
下午4点,放学了。孩子们叫嚷着飞奔出教室,路边几条懒洋洋的黑狗立刻被撵得四处乱窜。相互之间的打闹、捉弄熟悉的狗狗,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娱乐活动。每天也总在这个时候,空旷的山谷里会漾出孩子们欢快的笑声。
一个小男孩背着用化肥塑料口袋缝制成的书包,面对记者的相机,脸上充满好奇。“吉巴阿沙,11岁,1年级。”临时代课老师阿胡克古大声介绍。
在老师招呼下,吉巴阿沙怯生生地靠近。仰望着长长的镜头,小男孩忍不住伸出左手,摸了一下机身,又迅速缩了回去。
“我啊?!”看到相机里的自己,吉巴阿沙小眼睛里满是惊奇。他快活地叫起来,引得别的孩子都围拢来,一个个伸长脖子望着。也是在这天,则果小学有了建校15年以来的第一张合影。照片上,即使有花脸、鼻涕和污垢,有的孩子还歪戴着帽子,但孩子们的脸上,都不约而同露出庄重的表情。
爱怜地摸着吉巴阿沙圆圆的脑袋,阿胡喜提有些感慨:其实,他们和山外孩子一样天真、好奇、可爱,只是日子过得苦些,使他们少了几分娇气,多了一份与年龄不相称的懂事。
在吉巴阿沙的书包里,除了两本书和作业本,还放着一把小铁锤。在家里,他是老大,有2个弟弟。几乎每天放学后,他都要去冰封的则莫河边,在厚实的冰面砸开一个小洞,在刺骨的河水中捕捉小鱼,然后拿回家去,给弟弟补充营养。运气好时,1个小时下来,会收获一两条小鱼,而更多的时候只能空手回家。
则果村这一带,种植土豆和稞麦,是村民主要的收入来源。在有3个孩子的阿福尼哈家,记者与女主人有这样一段对话:“早上吃的什么?”“土豆。”“中午呢?”“土豆。”“晚上呢?”“土豆……”她指着20年前买的3个木柜说:“这就是全部家当啦。”
临时的老师借来的学校:两位临时代课老师,一位是22年前的初中生,一位仅有小学文化
背着双手,走在山路上,阿胡喜提很受村里人尊重。当了12年的则果村小代课老师,村里每个家庭都有他教过的学生。因为开会、买教材,他又比村里人多了些出山机会,见识最多。他还是则果村“学历最高”的人。1983年,他从山下的冕山镇初中毕业后,村里22年光景就再没出过文化更高的人。“在村里算是个知识分子吧!”阿胡喜提笑了,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有自豪也有隐隐苦涩。
从1990年到2001年的11年里,则果村小一直努力想配备一名公办教师。但进进出出的人究竟有多少拨,连阿胡喜提也记不清了。为此,阿胡喜提一直很担心:自己的文化水平本来就不高,再加上长时间的封闭,仅有的一点知识也在退化。
记者:能不能说几个成语来听听?
阿胡喜提:说不上来。
记者:给不给孩子讲故事呢?
阿胡喜提:很少,嘿嘿……
另一位临时代课老师阿胡克古只有小学文化,教一年级。两位老师很真诚地表示,自己的文化有限,除了语文、数学外,综合实践、美术、音乐等都不会,“真希望有一天,外面的老师能够进来,给孩子们带来更多的知识”。
不过,让阿胡喜提更着急的是学校教室问题。去年秋天之前,则果村小一直在1990年修建的两间泥坯房里上课。去年初,泥坯房裂缝变大,墙体倾斜。为了避免教室倒塌伤了孩子,村上决定把上课地点改到村委会办公室。一间10余平方米的办公室,挤得下孩子,却放不下桌椅,无奈,只好一二年级分上下午轮流上课。去年10月,裂嘴的泥坯房,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轰然倒下。在庆幸之余,阿胡喜提暗暗叫苦:“一个学期对付过去了,往后还这样?”阿胡喜提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块空地:“那里,是我们规划的新校。地方找好了,但是,钱在哪啊?”……
孩子们几乎没走出过这条山沟,虽然县城的直线距离离他们不过短短的10公里。他们是第一次见到相机,面对镜头,他们的眼里透露出拘谨、好奇、迷茫,还有兴奋……
这间不到20平方米的教室里,满满当当地坐满了不同年级的学生,他们倾诉着一个共同的心声:我们想读书!
强烈的阳光从这间茅屋仅有的一道窗户射进来,成为昏暗的空间里唯一的光源。一条狗跑进屋里来——因为屋子根本没有门。
对于孩子们来说,能够在简陋的“教室”里念书,就已经是很快乐的事情了。
阳光刺眼、冷风刺骨,孩子们已经习惯了在艰苦的环境中过着艰苦的生活。
孩子们用全身的力气,呐喊出对于知识的渴望。
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专注和渴望。当清澈的眼睛直视镜头时,我们感受到的,是一种期盼。
也许,十年之后,他们能走出大山;如也许,二十年之后,他们能将外面世界的精彩,带回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