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眼里的海子
hnol.net 2005-03-17
◇钱红丽
下车,走在石子路上,一抬眼,看见海子的家。他妈妈在门口,给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梳头。毫无准备地,看见他妈妈的眼睛,清澈无垠的眼睛。泪水滚滚而下,迅速背转身去,走至另一角落,对着他家栀子树擦眼泪……
海子有着与他母亲一样清澈的眼睛,太多的稚气,清朗,广阔,仿佛不谙世事。她,仰着头,安静地望着走来的人。
情绪渐渐平伏下来。去海子书房。那些书,也不知是谁从北京替他背回来的。那些熟悉的书名,曾经出现在他有限的几篇诗论里。一把剑,生锈了,一只军用水壶,黄漆已然剥落……几本生后的诗集。摆在那,布满灰尘。
他父亲自书柜底层拿出一只旧箱子,打开,有西川的几封信,关于诗集稿费的问题,关于别的……那是一个朋友的心,温暖的心,小小的火焰在跳跃,人世都有了安慰。他父亲说,海子女友写的信,被人拿走了。
在那只旧箱子里,看见另一只信封,里面是海子追悼会现场照片,大约被水浸染过,模糊一片。他躺在那里,瘦小的身体,裹在一件灰色的中山装里。那件衣服太大了,衬得他更加瘦小。想着一个25岁的男孩子以那样惨烈的方式决绝这个人世,泪水止也止不住地流。
一行数人去他的墓地。走在稻田里。一切均是熟悉的,田埂,水沟,荷塘,远方的松树林,荒凉一片。他母亲喃喃低语:孩子这么狠心,把我们撇下就走了,我们还活了这么大……不知怎么安慰,只说,他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就很痛苦。其实,我们又能懂得海子多少呢?这么多年过去,有谁真正懂得过他?就像他的高中同窗所说的那样:我认识查海生,但,与诗人海子失之交臂。
一个永世都睡在家乡松树林中的诗人。不远处,一口池塘,隐隐望得见枯了的荷。风很大,地上的草,被烧去,落下的松塔,一只只,像黑孩子静静躺在地上,脚踏上去,再抬起,都是灰。海子未必待见一个个陌生人前去打搅他永世的宁静。
回来的路,一行人走在前面,我与他母亲,还有那个穿红衣服的小侄女,落在后面。他母亲说,那些干部先前不理解,直到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收到语文课本里,才有点重视。说着,他母亲就背给我听:他说他喜欢粮食和蔬菜。她一边说,一边让我走到田埂上去。我的心里有了异样,只觉得,最懂得海子的,就是他母亲了。
走在松软的稻田上,踩在枯了的稻桩上,仿佛回到自己的家——村落,田野,远方的群山……他母亲说,他上大学,参加工作,每次回来,又回去,就走这条路去高河,我每次送他都哭,他每次都回头看我。可是,最后一次回来,我在那里哭,他一次都没有回头看……那可能是1988年吧。他母亲依然记着一个细节——他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这次去高河。接触到他的三位高中同窗。他们不能懂得他,如同我们一样。
在高河的旅馆里,翻开他的诗集,那些熟悉的可以背诵的诗篇,荧火一样闪烁不定。第一天晚上,23点,结束采访,离开高河中学,走在漆黑的路上,田畴里炊烟的味道呛入肺腑,繁星闪烁,忽然想起西川那首《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同事们点起烟,一星光亮,在他们的手上忽上忽下……
高河查湾这个地方,往后,还会有许多热爱诗歌的人前往,但愿亦是像我这样地去看看,纯粹的,仅仅去看看,好比去看望一个仰慕的人。他母亲每次可能都会哭,泪水一遍遍洗刷她的双眼,直至清澈。一拨拨人去了,牵起她心里的痛。她知道,她有一个出色的儿子。她说,他三岁的时候,我教他字,晚上回来问他,他就能指着字念出来。
临走,塞给他母亲一些钱。飞快走掉。回高河的路上,想起他的诗:荒凉的大地上承接着更加荒凉的天空。
是春天了。谁会懂得他些?
自安庆回来的车上,有人递过来一张相片。是一位女子,低头,白衣,黑裙,在大海浅滩边。就是他母亲跟我说过的。一次回家,他拿出一张相片,跟母亲说,妈妈,你看看这个女孩子怎么样?他母亲说:后来,我再问他那个女孩子的事,他突然不高兴……
他们分手了。
作为诗人,他是出色的。可是,他也有常人的一面。若是有一份爱情,给他暖意;若是有一盏灯火,在那里等着他,何至如此决绝?
双眼里永远有着稚气的大孩子,安静躺在家乡的土里。挽着一位母亲,走在查湾的田埂上,想着每个人心里都是存了爱的,爱母亲,爱自己,爱一切可以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