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冯 欢 摄影/本刊记者 张立洁 《三月风·新闻人物》2007年第6期
上世纪七十年代,张立慧常常推着自行车,眼巴巴地望着北京大学校园里进进出出的工农兵大学生们,心里有一股酸酸的羡慕。
“文革”开始时,个子高高的张立慧总喜欢跟着读清华的哥哥和大学生们四处串联、郊游。30年后她曾戏称自己早就是“少年大学生”,“小学时代就过了把大学瘾”。“复课闹革命”时、她就近升到中学,竟觉得不习惯了。班级氛围“左”,班主任更“左”,她索性跑到别的班去听课。毕业分配时,她傻眼了:“三百多毕业生中但凡有一个被分到农村,那一定是我。” 她很清楚,父母50年代从美国回来的背景本来就不添分,更何况自己一不小心把管分配的班主任得罪了。
那天,天有点阴。一辆小货车来了,张立慧把行李一扔,上了车。这一去,就是8年。
上不了学,这辈子不嫁人
“马上又要‘三夏’了”,每年的六七月份,张立慧会不自觉地想到这些,“割麦、扬场……”事隔30多年,她还清晰地记得那些农活的每个细节。回想起来,张立慧十分怀念那段日子,也很感激村民们给自己的人生教育,那些苦和挫折成了她一生的财富。
张立慧特别能吃辣,是那时候养成的习惯,为了天天能把半颗油星都没有的熬白菜咽下去,只能就辣椒。从没做过农活的她挽起衣袖,卖力干活,甚至像男人一样干重活脏活累活,后来还当上了知识青年的标兵。她说政治上没想法,就是有一股不甘落后的劲儿。
没过多久,张立慧到农场的一个加工厂里开刨床。她看着刨床回刀时经常磕掉刀尖,凭着些许“液压”知识,居然弄了个技术革新,实现无阻力回刀,省力省材。因为有了这份“特殊贡献”,后来带薪上大学时别人拿二级工资,她拿三级。与此同时,张立慧追求知识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她坚持读尽可能找到的书,除了自学高中的数理化,还大量地看文学书籍。别的女孩学会绣个手巾织个毛衣什么的,张立慧没这种爱好,除了做工,就是看书。
村民们逐渐接受了这个“积极分子”。1971年工农兵开始上大学,张立慧连续被基层推荐了三年,政审都没通过。到了最后一年,她主动说,别推荐我了,浪费名额。每回清华大学到公社开门办学,她特别希望能去听课,却总是没她的份。直到现在,她还很不解:党在考验我?这个时期里,近乎疯狂的“文革”大潮,让她的父母遭受了厄运,母亲溘然长逝。张立慧把母亲的骨灰带回公社,埋在山脚下。站立在母亲的坟前,她默默发誓,上不了学,这辈子不嫁人!就和母亲在这儿呆着了。
改变一生的考试
从77年春天,她就开始了“地下党”式的复习。“一是怕万一没这事惹人议论,二是怕贫下中农对我失望,那时有一点点非分的想法都会遭到误解。”事实上,张立慧从没说过要扎根农村一辈子,就像初中毕业时从没报名表态上山下乡一样。她铁了心的是,上学,读书。
白天,她照常上工,只是隔一天挤出点时间,拿着书偷偷跑到山上看;晚上,打着手电躲在被窝里看到很晚很晚。吃饭,休息,所有能利用的时间全都利用上了。复习英语时,农村没有广播可听,于是下中班后,张立慧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赶回城里家中。冬天的夜格外清冷,郊区小路无人夜行,她戴一顶大毡帽,学着男孩子的模样晃着蹬车,只有这样才安全,才能保证第二天早上至少有3个小时能听英语。
志愿填的是北大图书馆学系,“就是为了一辈子能有书看呗!”考完试,张立慧一边劳动,一边焦急地期盼着……妹妹考上清华,自己落榜了。正当她收拾书本回农场准备再次冲刺时,父亲一个电话打来了,“北京招生办来电话,让你去面谈!”张立慧绘声绘色地回忆了那一幕:铁栏杆外,一排排青年人翘首张望,在众多艳羡的目光中,她昂首走进了招生办。那一刻,是前所未有的骄傲与激动。招生办的老师说:“我们准备在分数不错的漏网考生中招一批,你没有报师大,但如果让你去师大上学,你愿意不愿意呢?”张立慧使劲点头,“我愿意!愿意!”
回到家,远远就看到父亲伫立在走廊上凝望着她,走近,父亲老泪纵横:孩子,每次你说想读书时,我都心痛啊!因为我你上不了大学,我这一辈子都会后悔!现在好了!
如果不行,我就去堕胎
大学时期的生活是振奋的,“七七”级是幸运的。本科毕业后,时为校学生会负责人的张立慧放弃去团中央工作的机会,一鼓作气考上研究生。“久违了校园,才学了四年,不够。”读研时学现代文学。然而在这期间,她对电影的兴趣却越来越大,从小就喜欢鼓捣照相机的她为电影声画带来的巨大震撼痴迷。
读完研究生后,她就不愿再读
她不在乎,一毕业就去了中国电影家协会,加入了鼓吹“第五代导演”的行列。很快,张立慧便感到一种压力。她对领导说,我有机会到美国去学习电影,能不能让我现在就出去?虽然服务期没到当时政策规定的五年,领导们都很支持她,因为电影界很需要送人出去学习,但国家没钱。“你什么时候联系好了奖学金,你就可以走。”这是影协为她破例开的绿灯。
等到联系好美国的学校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出国学习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张立慧只好写信给校方,内容听起来真是有些“惊世骇俗”:贵校要是能给我保留学籍和奖学金,我就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如果不行,我就去堕胎,机会太难得了,生孩子以后还有空。校方马上回信:放心生你的孩子!我们答应你的要求。
1986年,生完孩子不到七个月,离开农村整8年的张立慧就飞往美国,开始了人生另一段新的旅程。这一走,又是8年。
我叫张立慧,来自中国
刚去报到,只有张立慧一个中国学生有助教奖学金,当教授与学生面对面双向选择时,她只会说两句背熟的英语:“我叫张立慧,来自中国,曾自学过暗房技术。”等所有学生都被挑选走了,一位女教授选择了她。她问为什么,教授回答“女人要帮助女人。”时至今日,这句话仍被张立慧奉作女权主义的精辟解释。
有人把出国叫做“洋插队”,一点不假。学习上的困难可想而知,生活上的窘迫就不用说。为了少付生活费,张立慧住在美国人家里,不用交房租的代价就是打扫卫生,割草修树,种花浇水,铲树叶,修玫瑰丛…… 自从上大学就没干过体力活的张立慧又重操旧业,吃苦耐劳。以至于这么多年,每个房东都问:“中国女孩都像你这么能干吗?”
因为从小就喜欢在暗房里给大朋友们打下手,张立慧又找了份洗照片的工作。她能吃苦,干得很麻利,一天能洗一百多卷,一看底片就知道怎么调光调色,不需要返工。一年后她成了华盛顿这家“立等可取”大连锁店的优秀员工。哪个点最忙就把她派到哪个点。
她还有个“特别棒”的兼职——在一个艺术电影院放电影。叽叽唧唧地转动着大转盘,必须很仔细,弄不好会绕断胶片。最多时,张立慧一人看管八台机器。虽然机器的噪声很大,但能顺便看许多免费的好电影,对学电影的张立慧而言,是天上掉馅饼的美差。
“说实话,在国外很累,也很寂寞。但是经历了农场那段日子,什么苦我都能吃得下,也经得起寂寞。”历经风霜的她,目光里是不可抗拒的坚毅。
第一个影视学博士,报国无门
1996年春天,一部叫做《廊桥遗梦》的美国大片不知感动了多少中国观众。而上映第一天,仅北京市17家影院票房总收入就高达54万元。人们都不曾注意到,是谁将这部影片推荐到国内?也不会想到,这个叫做张立慧的中国女性,是怎样艰辛地走过自己的人生“廊桥”。
张立慧留学时成绩一直不错。她拍的纪录片《中国留学生在美国——眼见为实》上了华盛顿电视台。她的一部学生获奖片拍得挺不容易,有钱的学生,拍起来一卷又一卷,耗片比可以1∶10,而她,只能是1∶1.5,每个镜头多长,先算计好再拍。一次拍人自杀前的恐怖心理,少算了两个镜头,又实在没钱补拍,她干脆把旧素材剪到一起用,人自杀前思维混乱,乱就乱吧!
作为母亲,张立慧原想读一个硕士学位就回到女儿身边,然而1989年她决定继续留在美国读博。之后,张立慧转到南加州大学的电影学院,这是美国最好的电影学院。1994年年初,即将完
回国教书,用所学知识改变中国电影教学的现状,或者到电视台,拍些自己喜欢的纪录片。张立慧很想学以致用,联系了国内三家相关单位。然而,一个多月后,她接连收到某电影学院、某大电视台、某地方电视台的回复,分别以“人才过剩”“编制超标”“学历太高”为由拒绝。怎么会学了半天没人要?没工作,我回国干什么?难道还要在国外继续漂着?张立慧不能相信这就是她期盼得到的回音,仰面躺倒在床,真想哭。这么多年,她想念家人,但是没有哭过;她受到不公平待遇时,也没有哭过。
在美国仅有的两次流泪,都为自己的祖国,可如今报国无门,她痛彻心扉。后来,这件事情得到了国家有关部门的重视,“海归”相应政策陆续出台。而张立慧却走了另一条路。
失落之际,一个偶然的机遇来了。张立慧读博士时,为了把美国的资金和电影技术引到中国去,曾做了一些文化交流方面的建议,接触过好莱坞最著名的电影公司。听说“那家公司的总裁刚从中国回来”,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把自己的项目计划传真过去。一个星期后,总裁邀请她面谈。原以为是去谈投资,结果,张立慧被对方任命为该公司驻中国代表处首席代表。
她问总裁:“为什么要我?”回答很简单,“因为你将是影视学博士。”
接下来,她辞掉所有工作,靠着一大堆方便面和西红柿煮鸡蛋,用4个月的时间写完了博士论文,顺利通过答辩,而有人可能为此要花费五年甚至更长。“这完全得益于我在国内读研受的训练,有一套缜密的逻辑思维。”当她走上毕业典礼台,从学长、《阿甘正传》著名导演罗伯特·泽梅基斯手里接过博士证书时,她感慨万千。“一位穷孩子曾以母亲的话励志:上学可以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而且只需一代人。暂且不言贫富,我们这一代人又何尝不如此?!”
1995年,张立慧终于回国了,虽然当了美国电影公司的代理人,但她相信,一样能“曲线救国”。回首往事,她始终直言,决定她一生命运的是1977年的高考。而深知读书改变人生的张立慧,秉承父亲遗言,正帮助老家穷孩子们走上改变命运的道路。她称,这是77年高考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