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ry.goodmood.com.cn/ 作者:絨雪
硕大的节日礼花,如惊雷连绵,绽放于我的窗前,我蓦然凝望,如天女散花一般,缤纷而落的,似从天际降落的晶莹雨滴,叩响我追忆的门帘,敲打我痛楚、懊悔的心扉,以难以形容的姿态,渗透!渗透!我的思念……追随瞬目即逝的煙花,幻化作妈妈的笑靥,那是遥远天国里的灵魂托来的祝福吗?却何以迅速地消散了呢?妈妈,难道您不挂牵我么?我还来不及接收您遥远的讯息呢!这个春节,我好想您啊……泪水掩住我的视线,脑海里浮现出我的童年……
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遮掩不住妈妈的秀美端庄、阳光般的笑靥勾勒出妈妈的善良,浓眉杏眼、粉黛桃妆,过腰的乌发油亮油亮,编结成两条长长的辫子,身前一条,身后一条,走起路来,随身形的摇摆、步履的迟缓而悠荡,那时,妈妈好美。妈妈的心地善良,儿时的几件小事,铭记心上……
大约是我五岁的时光,非常想吃冰棒,只五分钱一根,缠着妈妈央求了两天,妈妈也没同意给买。那时,家里很穷,五分钱就可以打一斤酱油。一根冰棒就是我的奢望。我气嘟嘟地跟在妈妈身后,行于萧条的街上,眼睁睁地望见妈妈毫不犹豫地给了路旁的行乞者一毛钱,我的肺都要气炸了,我的胸腔里有一种气流在不断地膨胀,膨胀……在妈妈的天平上,我和行乞者的需求,有着悬殊的份量;应该是我十二岁那年吧,国家领导人相继去世,全国正在庆祝粉碎“四人帮”,中国的经济刚刚萌芽,妈妈给我买了一双黄色的格布胶鞋,漂亮,我欢喜得像小鸟一样,才穿两天,就洗干净,挂在栅栏上晾干。谁知道这时,家里来了一个要饭的小男孩,衣衫褴褛,比我大一两岁的模样。妈妈给了他馍,给了他钱,他仍赖着不走,却手指我那双鞋说他妹能穿,说他妹可怜。妈妈回头看我一眼,没说话,取了那鞋,交给那男孩。我的泪像断了的线,我亦可怜,我家亦贫寒,我都十二岁了,才有一双好看的鞋穿,我的泪像喷涌的泉……第二天,那小男孩带来一大群小乞丐,妈妈傻了眼。原来,他们好贪心,就算把我们家全部家当都给他们,也满足不了这么多乞儿的需求啊!改革开放后第二年的某一天,全家正要去看电影,来了一个背着孩子的妇女,说家遇灾荒,没有口粮。那时候,粮食凭票供应。想不到的是,散电影回家后,发现那妇女竟然还在和妈妈叙谈,妈妈给她带粮,带穿,还不停地念叨“可怜!可怜!”连电影都没去看。“妈妈呀,你好傻呀!”“傻人常在”——这就是妈妈一生的口头禅。
青春的记忆里,妈妈变胖了许多,齐耳的短发,走起路来很笨重。家境也好了许多。妈妈提前退了,被一家小型企业聘做技术指导。那时妈妈生活得很开心。家里很平静。妈妈就爱唱《月亮走,我也走》,虽然唱得南腔北调,但却乐在其中,以至于妈妈逝后,每每看见月亮,便会想起妈妈那走了音准的歌声:“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天上云追月,地上风摆柳……”我们这儿有个风俗,正月十五给逝者送灯,妈妈逝去已经四年了,恰逢今天又是这日,我和家人,一如既往,在夜里,妈妈的坟前,放上两盏莲花灯,照亮西天的路。“妈妈,月亮走,你也走,你可知道,月亮它代表我的心?”
思念如洪,迅猛如蛟龙,撞击我追忆的闸门。斑驳的记忆里,仿佛是九九年的深秋,路边飒飒的垂柳宛如妈妈鬓角的累累秋霜,苍老的母亲共我行于寂寥的街上。正午的阳光,毒辣辣地浇注在我们身上,偶有由远至近的马达轰响着渐又由近至远,我立住,说:“妈,你怎么啦?”妈静默良久,续缓行。我追几步,“妈,你究竟怎么啦?”,“没怎么,妈想看看你,和你说说话而已”,“啊!”,我愧疚,妈妈顶着骄阳,步行一个小时,见到我,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已经很久了,少有时间陪妈。兄妹都远在异乡,妈身边只有我,可我,竟然为了一些琐碎的事,冷落了妈妈,她是想我们兄妹,老年人的心里,那种清苦凄凉,又有哪个儿女能够及时体察明了呢?
此后常有回家,没时间的情况下,偶有打电话给妈。妈妈有时不在家。那时,妈妈在家中寂寞,就相约几个老姐妹到十几里以外的寺庙里去拜佛。因路远,一去就住上一段时日。妈妈的精神和气色好多了,脸上漾着“德”的神光,行走坐卧都在低声吟唱《金刚经》、《前世因果经》……我是扯着共和国的衣襟成长,接受无神论熏陶的小知识分子,自然不会有什么信仰,妈妈到佛寺里去,我从心里不赞成。生活在这如火如荼的信息时代,工作、家庭、忙得我焦头烂额,疲于奔命,便无许多时光来陪伴妈妈。转念又想,妈妈在佛寺里能够找到心灵上的慰籍,也不是什么坏事,便未强加阻拦。只是,时隔久了,因妈妈是多年的高血压,免不了惦念,往佛寺里挂个电话,和妈妈互道平安。现代化的高科技信息技术无所不在,连偏僻的佛寺里也配置了电话,这无疑减少了我对母亲的挂牵。妈妈的佛号为静贤居士,在佛寺里声望很高,口碑很好。因她一心向佛,心地挚诚。
同妈妈最后一次交谈,是在九九年十一月。和妈妈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妈妈说“自己最近常常梦见观世音微笑着坐着莲花来接她走呢!”我笑笑,不言。妈妈数落着人世间的丑恶太多了,人做的恶太多了,还说那个哪个居士死了,和尚和居士们给他做了“超拔”,是如何如何地气派风光。我窥见妈妈说这话时,神情非常向往。我亦笑云:“你喜欢?等你那时,我亦请师傅给你超拔,好么?”妈妈不言,只是笑,但眼里闪着熠熠的光芒,我知道,她心里希望那样。我怯想:“佛入母骨七分不止呢!”想不到,这玩笑竟是一掷千金的诺言。两周后一个深夜,漫天飞扬的大雪,弥漫了整个城市,在佛寺里,妈妈突发脑溢血,卒于次日凌晨,医院的急救室里。任我呼天抢地地哀号,再也唤不回我那慈祥的白发亲娘。雪地中踉跄地步履无人能够阻挡,雪花啊!你以无形的力量将世界笼罩得如此苍茫,有谁能够洞察你漂浮在空气中的悲凉……?
葬礼如妈妈期望得那样气派风光,吊丧的亲友在我家的厅堂围成几层密密匝匝的人墙。正前方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妈妈的遗像,道僧和居士们肃立两旁,我们兄妹依次跪于地上,任师傅和居士们手捻佛珠,将木鱼儿敲响,众道僧居士,同声吟唱,曲高和众,犹如远处飘来的埙声,萦绕头顶,盘旋回荡。伴随佛经的乐声,我们心地虔诚,怀着缅怀我母毕生操劳之心、怀着儿女未尽孝道负疚之心、怀着期盼我母天国之行顺风顺水之心,站起——跪下——双手并拢,手心向上,置于地面——叩首,如此反复,数次、数十次、数百次、数千次……地叩首。佛乐萦绕于耳,胸中思绪难平。在每次站——跪——叩之间,我凝视我母像,仿佛妈妈的形象渐渐鲜活起来,仔细品味,妈妈与如来佛祖长得好相仿呢!这许多年来,我为何不曾感觉到呢!叩久了,自是疲累,速度渐慢下来。抬首望妈,似生气模样,复又坚持、坚持,虽已摇摇晃晃,我仍坚持。佛乐一首接一首,一遍接一遍地在空气中回响,直唱得僧人们汗流浃背、脚轻腿软。起伏中我听到围观的人群中隐隐的抽泣声、呜咽声。《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唱了整整两个半小时,叩得我瘫软如泥,不知身在何处。主持道:“妈妈为佛寺里做的贡献多,一生以“德”布施于世人,以“礼”谦让世人七分,在佛寺里威望高,众居士们自愿为妈妈多唱了两遍,才会这么久”。由此可见,众居士对妈妈的感情多么挚真挚纯。我叩首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欠我母的恩情,今生今世加上再生再世亦无法偿还得清。如果,叩首能够使我母生还,我愿叩首三天、叩首三年。然而,妈妈已经命丧黄泉,这是我不愿正视的事实,这也是至今我心中不忍触及的剧痛。
妈妈出殡那天,来了一客车的居士,为妈妈唱了一路的平安,我好感动。可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吧,围观的人群也很感动、震惊。当然,哭得最悲伤的就是我了。后来听说,居士们在妈妈的骨灰里找到了“舍利子”,我自是不明了这些讲法,大概就是妈妈如何如何修行得好、如何如何得道升天去了的说法罢了。尽管如此,妈妈逝后,我常常以泪洗面,即便妈妈真的修成正果,变做天上的神仙,亦难偿我对她老人家无尽的思念。
妈妈随月而去,我猜想,在这月圆之夜,妈妈自然居于月宫中吧。假若“神舟”能在月宫中安置一部电话或电脑就圆满了。我欲给妈妈发一个E-mail、诉说我的思念之情;拨打一个电话,道白我负疚之心。有了这不着边际的想法,就有了无法控制的冲动。我操起电话,拨什么号呢?那就拨妈妈的生日吧:19400321。话筒里传来“没有这个号,请查询再拨”的声音。原来,位数也不对呢,我还忘了添加区号。重新编一个号码。妈妈是吉林人,我寻了一个吉林的区号,0431。吉林的电话是几位呢,暂设为七位吧,就以7打头试试。0431——7400321,通了,几声“嘀”音后,“你找谁呀?”,话筒里传来稚气的童音,我慌乱:“小朋友,请问你奶奶在家么?”,“我没有奶奶呀”对方回答。我失望地放下电话。不甘心,再试,0431——7001124,盲音。再打,“谁呀?”一个苍老的女声,我的心跳加速,“是我”我含蓄地回答。“你是……?”“妈……”我脱口而出,泪如雨下,对方停顿了一下,说“孩子,你打错了,我儿子他上个月出了车祸,……”我无所顾忌地对着话筒,放声嚎啕,倾泻着胸中积压已久的郁闷……
皎洁的圆月仍遥悬于天际,礼花渐渐稀落下来,飘散的煙花想必早已化作落地尘埃,我在这不眠之夜,用我苍白的文字,杂乱地整理着记忆的碎片。不免想起“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古话,唉!古人尚且如此,吾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