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对我的少年时代留恋,当然是觉得我少年时代的生活颇多趣味的缘故。我少年时代的生活之颇多趣味,与诸多的小动物,如蝈蝈、蝉、鱼儿、青蛙、麻雀、鸽子等等,有着直接的关系。
每年每年,当秋庄稼呜呜呀呀长满了坡的时候,很早很早我就希冀着了:蝈蝈怎么还不叫唤呢?
蝈蝈最喜欢在豆田里生活。不知道是不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在我眼里,豆田,特别是那种两耧豆子间一个眼儿(垄)的合子(一种近于高粱的作物)的豆田,有一种没法形容的美。用后来学会的词语描摹,就说是极富诗意吧。
太阳白花花地照着,令人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割草。一阵微风携带蝈蝈的叫声从耳边溜过,仿佛光影的迅疾一闪,我便陡然兴奋起来,狂奔乱跳地朝着叫声传来的方向扑去,特别是一年一度头一回听见蝈蝈叫唤时是这样。
每年最早叫唤的蝈蝈,警惕性也最高。太阳不毒的时候它一般不叫唤。每一次叫唤的时间也短。离目标不太远了,我匍匐在豆垄下爬行。等爬到离蝈蝈七八米远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窥视。终于看见那个绿生生——平原田野里的蝈蝈,绝大多数是绿的,不像山里的蝈蝈,多数都是灰的,通常被称为“铁蝈蝈”、“火蝈蝈”——的小东西了,先前的兴奋整个儿化为恐惧,心口嗵嗵直跳。
悄悄地,慢慢地,靠近,靠近……仿佛阴风乍起,浑身冷汗淋漓。犹豫片刻,我恂恂而起,两只颤抖的手蓦然合拢,却见豆叶倏然一弹,蝈蝈没了踪影。这一刻,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只留给我昏天黑地的懊恼。
在更多的情况下,是蝈蝈被它自己的麻痹大意所误,我于是一下子拢住了一个光辉灿烂的宇宙。——即使手指被咬得淌血也在所不惜。
中午或傍晚,我背着一花篓青草走在回家的路上。花篓上插着枝鲜艳的红高粱穗子。高粱穗子上拴着个我逮的蝈蝈。随着我的脚步一踮一踮,高粱穗子上的蝈蝈就一颤一颤。一面走着,我不时拧回脖子瞅上一眼。那感觉,怎么说呢?当然是心花怒放,但不是一般的心花怒放。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插蝈蝈笼子和编蝈蝈葫芦了。
蝈蝈笼子是用上述近似于高粱的叫做合子的莛秆儿插成的。一个笼子可以放好几个蝈蝈。放多了它们便自相残食。蝈蝈葫芦是用高粱秸秆儿劈出的席 儿编的。一个葫芦则只能放一个蝈蝈。
编蝈蝈葫芦的目的是将蝈蝈揣在腰里。将蝈蝈揣在腰里须有筒状的布腰带。一次,我揣着蝈蝈葫芦上课,以为装进葫芦里的蝈蝈不会叫唤,不料蝈蝈竟叫唤起来,扰乱了课堂秩序,被老师没收了去。
就改为只是在家里的时候揣着。
蝈蝈在葫芦里开叫以后,于初始阶段,大都是“短歌行”,好像做一件费力的工作,做一会儿得停下来休息;渐渐地,便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且乐此不疲了似的,很少休息,叫个不停,人坐着的时候它叫,走着的时候它也叫,甚至你拍打它一下,它也不以为意,恰似没完没了的“咏叹调”。
时届深秋以至于初冬的某个早晨,盖着棉衣的蝈蝈葫芦里的蝈蝈停止了叫唤。取出葫芦来看时,蝈蝈已经死了。分明叫唤了一夜。反正我多咱醒来的时候都听见它在叫。不难想象,但凡一息尚存,蝈蝈就一直在执著地工作来着——至少我觉得它的叫是工作。惟其如此,那时有一个蝈蝈在腰里揣着,就我的感觉而言,乃有类于今天有一个“随身听”。
插蝈蝈笼子的莛秆儿,必须是晾干了的才行。一次,我用没有晾干的莛秆儿插了个笼子,放进蝈蝈后挂在当天井里的铁丝条上。下地回来的时候,笼子又变成了莛秆儿,凌乱地撒了一地。——太阳一晒,懈晃散架了。可怜我的蝈蝈,正在被鸡啄食。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我顺手抓了根树枝,拼命追打那鸡。狗也跑上前来,帮着围追堵截。一时间,闹了个鸡飞狗跳。
一天,我与五六个小伙伴一块割草。忽然听到蝈蝈叫唤,大家一哄而上,结果谁也没办法逮着。我提议,如果再听到蝈蝈叫时,大家都慢慢靠近,谁先发现目标,可以举手示意,别人一律停止前进。我们达成“君子协定”。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以后又听见叫唤的两个蝈蝈,都是我最先看到。我不免纳闷:他们也都在瞪大了眼睛瞅摸,怎么就老是看不见呢?
当我逮了两个蝈蝈大伙又向下一个围拢的时候,虽然我又最先发现了目标,却不再举手示意。我不愿一个个的蝈蝈都让我一个人逮了。我朦朦胧胧地觉得,那样不好。
可惜这比赛那比赛的比赛项目很多偏没有逮蝈蝈比赛,要有的话,兴许我能争它一块半块的金牌或银牌回来也未可知。
——家乡的美丽田野,因有了蝈蝈的鸣叫,才更加富有了令人陶醉的无限生动。
来源:东方烟草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