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会想起玉米在每一个秋天的午后,冬日的清晨。想起在故乡的老屋中升起的那一膛红彤彤的灶火。一家人围坐在火旁,捧起那碗黄澄澄的玉米吸上一口,那种温暖的感觉会在瞬间流遍全身,将每一丝寒冷驱出体外,那一刻所有的欲望和痛苦都在萎缩而所有的幸福都在生长。天地在屋外的阴云下,寒风中变的那么小,而狭小的老屋又变的如此之大,往日里纷繁复杂的生活变得简单而具体。
玉米是家乡土地的儿子,每年的玉米种植时节,父母都会来到离家最远的那块田里,挥动锄头把每一粒朴实的种子埋进黄土中。玉米的栖身之地是家中所有土地中最贫瘠的一块。它位于河堤与河道之间的河滩上。每年大雨,河水暴涨漫进地里会浸上七八日甚至半月之久。每遇干旱,坡地储水性能差,不几天地里便长满了浮土。河水干枯,农田灌溉井修在河堤之外,想引水浇灌难之又难。此时父亲又每每为别的接近灌溉井的田地的抗旱而分身术,玉米便往往在父亲的考虑之外了。玉米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挣命。在玉米的生命中好像除去这块简陋的栖身之地外再也无需其它的东西了。如果硬说有什么需求,那便是玉米拔节期那一次给药了。玉米对农药的要求讲究,一般是在农村市集中那种最便宜的沙子药,给药的方式也很简单,用硬纸片或小勺将那一粒粒呈暗紫或淡红的沙子从广口瓶中取出,放进玉米的喇叭口就行了。农村长大的孩子多会有这种给玉米施药的经历。如果家没有这种药其它的庄稼用过防虫的药拿来给玉米喷洒也行。玉米就是那样宽容从不计较什么,甚至有时父亲因为别的农事忽略了给玉米放药,玉米也会在与钻心虫的捕斗中顽强而愉快的生长。玉米的一生注定是多灾多难的,但他就是在与虫与草甚至与掌管其命运的天气的斗争中顽强的生长,捍卫着土地与庄稼的尊严。
拿到一个玉米棒子我常常会为那密密麻麻的籽粒所感动。玉米在生长过程中秉承了父亲的品质,它努力的积累着每一颗籽粒,玉米深知每一粒籽的艰辛,所以它才会用柔韧的皮子将每一个籽粒紧紧的包好,牢牢的插在腰间。就像父亲装在腰间的那一把用手巾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零钱。它们在别人看来是那么的不起眼甚至微不足道,他们的行为在别人眼里是那样的可笑甚至神经质,但又有谁知道土中刨实靠天吃饭的艰辛与酸楚。
要回家了,父亲的身影出现在玉米守望的眼神里。玉米负在父亲的背上是那样的幸福一如我小时候负在父亲背上那样。到家后玉米在父亲的指挥下在屋檐下,树丫上站成一排或围成有序的一圈,装点着每一个寂寞而寒冷的日子,温暖着父亲那疲惫与暗淡的眼神。
我对玉米的感情不是产生于那一碗碗散着热气的玉米粥,而是源于那一粒粒香甜的爆米花。记忆中,冬日晴朗的午后会有头戴黑皮帽身穿土布袄的老人推着板车走村串巷,爆苞米花。将一颗颗黄灿灿的玉米用糖水拌匀,放在一个椭圆形的钢瓶里密封起来。在下面的铁槽里升起碳火。一手拉动风箱,一手摇动钢瓶。玉米在钢瓶中发出沙沙的声响。约摸五六分钟老人便会让我们帮他扯开放在钢瓶架子边的那条长长的一端连有掉底的竹筐一端用布条第住的布筒,然后他利索的将钢瓶从架子上取下来放到竹筐里,头一侧用脚一踩钢瓶的一个部位,随着一声巨响,爆好的苞玉米全都被赶进了布筒内。我们经不住香气的诱惑,往往不等那轻烟散尽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将布筒一端的布条解开,取出冒着热气的玉米大嚼起来。有一段时间我曾很想知道老人用脚踩了钢瓶的那个位置,但终究没有答案。老人忙于他的生意懒得理我们,而当他走向布筒的那一刻我们早就背过身去等那一巨响了,巨响过后我们又都忘情于苞米花的香甜了,谁还会对这个无聊的问题寻根究底呢?
宛如一阵清烟散尽十几年一晃而过,虽然每年的冬天我都会在家中呆上几天,但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位推板车的老人,再也没听倒过爆爆苞米花的那声巨响了。每年玉米种植时节我都会在家信中向父亲问及家乡的玉米,就象问及邻居的一位老人或儿时的一个玩伴,直到有一天父亲告诉我家中已经不种玉米很久了,原因是玉米的价格太低,而小麦已以裹住一家人的吃食,父亲没有再说什么,我知道这些年因我读书家里亏空的厉害,父亲年纪大了不能再去外地打工弟弟刚成年在外挣不了几个钱,全家的花消都仰仗家中那几亩薄地,家中已有的可用耕地都种了价格稍高的经济作物了,那块玉米地在也种上了杨树,父亲欣喜的告诉等我回家那树就有杯口粗细了。
这个季节在我所处的这个城市,苞米花被拌了奶油装在塑料袋里摆在沿街的小摊上或商店的柜台上出售,听人说还有了品牌,味道也不错,但我从未吃过,不是因为心疼钱。而是没有勇气,我怕自己失望,怕它破坏了留在记忆中的那股玉米的醇香,在这个世界上那是童年的故乡留给我的唯一的记忆,没了它我不知道很多年以后我还能否找回物是人非的故乡。小时候奶奶告诉我不管将来如何一个人是要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