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葬礼
文章提交者:jujuzhe 加帖在 原创基地 凯迪网络
2月19日,我久病的母亲故去了,在我两个妹妹——母亲最信任、最亲密、最依赖的人——的怀抱中安然离去,享年78岁。父亲要为母亲安排一场风光大葬,所以禁止我们报丧,禁止我们请丧假,避免或者谢绝吊唁,他要一场只属于我们家的葬礼。
母亲与这个世界隔绝了三十年。六十年代末她已经显出精神上的不正常,我家七二年末从干校搬回省城后,病情愈发严重起来,她可能以为独守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是最安全的吧,她经常躲在里面很少出来。上班路上没人和她打招呼,因为她从不看人;在单位很少有人和她说话,因为她答非所问。那时正是我由少年而青年的时代,对母亲的病情不但没有多少关心——关心过,但没用,她拒绝一切关心更不用说治疗——反而暗暗庆幸,请原谅我不孝,我被政治运动吓怕了。文革中父亲被批斗、被抄家、被办学习班、被扫地出门驱赶至干校,全家颠沛流离六、七年,父亲终于回到他的总会计岗位上,母亲又这样病着,我家的厄运该告一段落了吧。
七四年初夏的一天,放学后看见我家的周围贴满了标语,母亲的名字被粗大的红叉恶狠狠的覆盖着,罪名是“现行反革命”,罪行是破坏批林批孔。从父亲的介绍中我知道了,母亲在单位的政治学习会上被人诱导发言,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大跃进饿死人呢,人民公社不好,三自一包农民能吃饱等等,于是就被揪了出来,而且被正式逮捕。母亲没有伤害过而且没有能力伤害任何人呵,我没有愤怒,没有屈辱,甚至没有悲哀。我忽然明白,我被这个国家给欺骗了,它所说的一切都是撒谎。那一天,恰是我17岁生日。
此后,母亲关进了小黑屋三年而我则奔向广阔天地三年,此后,我走向了社会而她更深的走进了她的内心。在最后的两年里她只和我的大妹妹一个人有交流,连伴她60年的父亲也被她拒绝。一个人被怎样的伤害才会拒绝这个世界!我的心在痛哭。
出殡的前一天下午,妹妹的电话打进我的办公桌——遵父嘱我没请假——母亲的生前单位前来吊唁并希望出席明天的葬礼,“不行”,我怒不可遏。“你小声点,人家就在这里。”妹妹解释说,这个单位只有一位现领导见过我母亲,那时他还是个小青年,人家理解我们的心情,明天只来一个人为我们主持一下。我同意了,我得为妹妹着想,她接母亲的班进了这个单位。
但是他们食言了,第二天他们来了20多人,全单位都来了。从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上看去,多数人在我母亲被迫害的那年还没出生。我看着逝去的母亲安详的脸,没有仇恨,没有伤害,慈祥而宁静。
吊唁厅里,我的祭文念完了。我抬起头,静静的看着母亲单位里的人,出自内心的告诉他们——
“那些和我母亲相遇过的人,那些和我母亲相遇过的灵魂,我的母亲宽恕你们。”
我知道,迫害过我母亲的人的后人们,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