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纪实:快乐就是活着
转自:上海热线生活 摘自:生活文摘
“不会说啥”的采访对象
这是一个休息日的早晨,天还擦着黑儿,我却不得不从被窝里爬出来。没办法,任务摆在面前。这次我的采访目的地是殡仪馆。说实话,接手这个任务时,我是挺不情愿的,除了忧于面对冰冷的遗体、忧伤的泪眼、低沉的哀乐、刺眼的白花之外,我还隐隐地有些担心,固有的思维里火化工人应该是没有什么文化、朴实得甚至有些木讷的大老粗,让他们谈生命的感悟,是否有些勉为其难呢?
一切果然未出乎我所料。对面的张师傅估摸着50岁上下的年纪,个子不高,黑黑的。凭直觉,我断定他应该是那种不擅言谈的人,心里正在暗暗地埋怨朋友怎么给我介绍了这么个人,那边的他却已开了口:“姑娘,我也不会说啥。要不,我给你找别人去?”他的声音很粗。我注意到,说话时,他一直在局促地搓着手。“坐吧!”人家既然来了,也不好仅仅因为瞅着不行就让走吧!我一指椅子,心里却暗自思忖着,我俩的角色怎么好像换了位?我倒像是这里的主人。“哎。”他坐在了离我不远的椅子上。
“师傅姓张?”“哎。”“张师傅有50岁了吧!”“53。”“干这行多少年了?”“可不短了,快30年了吧!”“工作累不?”“还行!”几个回合的对话进行下来,我就有些坐不住了。他的回答简练得不能再简练了,这样下去我怎么能完成任务!
选择自杀的年轻姑娘
突然,悬挂在他腰间的一个土黄色的物件儿吸引了我。“这是个护身符吧!”我问。“哎,是我闺女给的。”我突然有了打开突破口的主意。“你女儿有二十多了吧?”“19岁。我结婚晚。闺女上高三呢,来年考大学。”“成绩还不错?”“哎。在班里排前三名吧!”一提起女儿,他一直平静着的眼神突然有了光芒。“我闺女可漂亮了,像她妈年轻的时候。她歌儿唱得好,还会画画,是班里的班长呢!前年,参加数学竞赛得了100块钱,就送了这个护身符给我。”
“闺女昨晚还跟我说呢,她打算考北京广播学院,将来做个主持人。年轻可真好!要是再退回30年,我……”
我正在因为这个切入点打开了他的话匣子而暗自高兴,他却突然不说话了。
“要是再退回30年,你怎么样……”我赶紧接着话荐儿问。
“唉,不说我了,说我干啥?说起年轻,说起闺女,我倒是想起了件事儿。那事儿我能记一辈子,像刻在了心里头似的。那是在七八年前,我还在别的殡仪馆。一天,我们那儿送来了个年轻的姑娘,20出头的样子,还是个大学生,听说是因为她找的对象是农村的,父母死活不同意,硬生生地把俩人给拆散了。一下子没想开,她就跳河了。那天不太忙,那姑娘的事儿又挺特别,馆里有不少人都去看,我也去了。”不知为何,对面的人好像一下子就打开了,他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起来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捧着个挺大的遗像。相片上的人好看着那!”瓜子脸,大大的眼睛,浓黑的眉毛。我看不比电视上的明星差!那女人就那么呆呆地捧着姑娘的相片被人扯着走来走去的,一滴眼泪都没掉。从头到尾,她就知道傻傻地捧着相片,谁也不让拿。那么好看个闺女啊,比我家的孩子也大不了多少……”
他突然停了下来,眼睛拼命地眨着。我知道,他是不想在我面前让眼泪掉下来。好半天,他才稍显平静地开了口:“要进炉的时候,冲进来个小伙子,眉清目秀的,一看就是个文化人。他一下子就扑在姑娘的身上,说啥也不让往里推。他说的话,到现在我都还记得。他说:“瑛啊,咱不进去,里面热,我知道你最怕热了。走,我领你回家,咱回家啊……”
“他把姑娘身上盖的被子掀开了。过去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已经没有人样了,好像跟照片上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要说我干这行的时间也不短了,生离死别见多了,说是有点儿麻木也不假,可那天我的眼泪啊,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根本就控制不住。你说,这是何苦啊!要是妈妈少管点儿孩子的私事,要是那姑娘跟妈妈再多谈谈心,何苦有这样的结局啊……”
他低下了头,两只手紧紧地拧在一起,不停地搓动着。我突然间失去了提问的勇气,我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开始就对这个采访任务有抵触的心理。我是在潜意识里不敢去面对死亡这个沉重的话题,尤其在这个关口,当死亡和年轻的如花般的生命联系在一起时。
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许久许久。
死其实一点都不可怕
沉默是他打破的:“姑娘,见笑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老伴儿先前就老是说我这么大岁数了,还和年轻时一样没个自制力。”我抬起头,见他的眼圈儿红红的。我掏出了烟,那盒红山茶是事先准备好的。
“不抽那个。我自个儿有。”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把旱烟和一张烟纸,卷了起来。
我递过了打火机。烟被点着了。我突然暗自感谢起朋友来了。朋友其实非常了解我,他绝对知道对面那个在忽明忽暗的香烟头下半眯着的眼睛的老人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人。
“现在还会流眼泪吗?这么多年下来。”
“咋说呢?得看情况吧!看着那些安祥地去了的老人时,心里的感觉是平静的。人总有一死,活到了岁数,在儿孙们的哭声里告别人世也算是归宿圆满吧!可是看着那些意外死亡的年轻人时,我的心里还是会痛的。这么多年来,有些眼神就像嵌在了脑子里,有时就会像放电影似的冒出来。一对煤气中毒的小两口的孩子看见哭得不成样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莫名其妙的眼神、一个意外摔下楼的外地民工的妻子的绝望的眼神、一个白发母亲在送别得了白血病独生子时的凄惨的眼神……你没有亲眼见过,没有亲身体会过,是不会明白我的感觉的。”
“家里人支持你干这行吗?”
“啥支持不支持的,为了生活嘛!我闺女懂事,知道爸爸供她念书不容易。我们爷俩也谈心,不过从不唠我的工作,不是怕说出来丢人,是不想让那么小的孩子过早地接触死亡这个话题。”
“那你老伴的态度呢?”
“老伴儿?没了。她是两年关走的,得了肺癌。”
“对不起。”这句道歉是真心的,我是真的不想伤对面那个脆弱的老人的心,哪怕是在无意中。
“说啥对不起。我不怕谈死,真不怕。死其实一点都不可怕。这地球啊,每天都在转,于是就有了春夏秋冬;这人啊,老的死了,新的生命又来了,于是就有了这丰富多彩的生活。谁到最后都免不了一死。这些年,我终于琢磨明白了。啥叫活得成功,啥叫活得失败,得看你怎么去理解成功和失败!官升得再高,钱赚得再多,最后所有的人却都一样,剩下的不过是把白骨!
“有一次我当班,送来个人,据说生前是个不小的官儿。我正纳闷儿送殡的人怎么只有这么几个人,其中的两个人的话就传进了我的耳朵。一个说,啥用呢?活着时,那么不择手段地往上爬,抛妻弃子,弄得亲人们都离开他了,最后走时身边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另一个说,可不是!官儿是升上去了,犯了错误还不是一下子给撸到底。一上火生了病,这么年轻就丢了命,最后得到了啥啊!
“再给你说个事儿。一年前,我家对门的房子被一个单身女人租去了。也不见她上班,倒是老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给不同的男人开门。前几天,那女人突然见不着了。昨天我在她家门口碰见了小脸蜡黄蜡黄的她。她非让我去她家坐坐。我一进门她就哭了,大夫说最多还有半年的日子。她说她现在就想找个人说说话。
“她说一看我就是个好人,跟来她家的男人们不一样。她说她的家在乡下。她不想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过日子,就背着男人和孩子偷偷地跑了出来。出来后才知道外面的世界远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好。钱是挣到了一些,可她也遭了不少常人遭不了的罪。一见到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地逛街,她就偷偷地流泪。她说她想家、想孩子啊!
“夜里,她睡不着就想事儿,想来想去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男人是没钱,可他是真的疼她,连个鸡蛋都省下来给她吃。城里的某些男人是有钱,大把地甩给她钞票,可他们把她当成人看吗?好不容易想明白了,她想回家了,想乞求她的男人原谅她。可是晚了,她被查出得了癌。她说这是老天对她的报应啊!最后,她拉着我的手说,大哥,钱最他妈的不是东西了。为了它,我撇下了家搭上了命啊!”
美的不仅仅是钱和权
听他说到这里,我感觉有些迷惘,说升官挣钱没用,可人在这个物质的社会中生存,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如何能立足?再说,若每个人都满足于现状,那社会又怎能不断发展、不断进步呢?
听完我的疑虑后,张师傅笑了:“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没有说不让人们去寻求发展。我只是想告诉那些想用一切做代价去换取名和利的人,人在物质上的欲望是没个尽头的啊!这人那,就是当了小官,想当大官;有了10万,还想要100万。若是整天不想别的,就琢磨怎么满足一个个的物质欲望,多累啊!”
“那你说快乐的秘诀是什么?”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其实快乐的活着很简单,记住八个字就行了:懂得珍惜,学会知足。”
见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他接着说:“多数人都以为这生活啊就像日历一样可以一页页一本本地翻下去,却很少有人能懂得每页有每页的不同、每本有每本的变化。不知不觉间,人就老了、病了。只有这时,人们才想起去珍惜,可是已经晚了。干嘛要等到晚了、后悔的那一天那!干嘛不从今天就开始觉着能活着可真好,得珍惜啊!可爱的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权力和花花绿绿的钞票,孩子的笑脸、朋友的问候、绿草红化也是美的啊!去爱亲人、朋友、花草树木吧。因为只有心中有爱,才能不让心里空得慌。”
“别老是抱怨,挣得太少啊,爱人不疼你啊!为啥不看看你已拥有一切并珍惜那些呢?你可能挣得不多,可是你有健康的身体;可能你爱人的心粗,不懂得疼人,可干嘛不去想想,他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忠心耿耿地跟你过了半辈子啊!”
“怎么去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地活过?我这样看,若是一个人死了,大伙儿都觉得舍不得,心里意是记着他,嘴里总是念叨着他,他就没白活。要是一个死后,所有人都拍手叫好,心想这人可下死了,那你说就算他有再多的钱,这辈子活得又有啥劲气呢?”
珍惜所拥有的一切吧
“喂,老张——来一下。”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
“来了。”他应声而答,“是在叫我。我得去忙了。也没说出啥来,让你失望了吧!”
“没有,你说得很好,真的。”我盯着他的眼睛,再一次在心里默默地感谢着那个给我介绍了这个老人的朋友。
“我现在就有一个愿望,好好地把闺女培养成人。闺女老是跟我说,以后当大官、赚大钱孝顺我。我告诉她说,爸不求那样,只想爸不在时,你能有个稳定的工作,有个幸福的家,有个爱你的丈夫和孩子。你能快乐地过一生,爸就乐呵。”
他站了起来:“我得走了。”
我站在原地,反复地回忆着他的每句话。“哎,张师傅!”我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儿什么。我跑到他的面前。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我是忘了和他握握手。我伸出了手。他的手很粗糙却厚重而温暖。
“我老伴儿的骨灰还存在这儿,等我的那一天到了,我们是要合葬在一起的。”他的眼神有点儿迷茫,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姑娘,工作顺心吧!父母的身体还好吧!好好珍惜这一切!”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对了,不想和你说再见,可不想再见到你了。”
他笑了,他的笑容敦厚而踏实。
我看见了又一拨的送葬人群中的那个镶着黑框的遗像,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庞。
我隐约听到,告别厅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他带着人们的遗憾和眷恋走了,或许还有思念。他不再有忧伤和欢乐,不再有烦恼和痛苦。他解脱了。一缕青烟、几捧白骨成了一生的印记……”
钻进车里,摇下车窗,我使劲儿地吸了一口气。尽管说实话,这里的空气并不太好,可我还是觉得很幸福,觉得能呼吸的感觉真的很幸福。我要先去好朋友那儿,整天不停地忙,不想起已经快半年没见着好了;再去买只妈妈喜欢吃的烧鸡,还有爸爸一直爱不释手的那幅画,然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