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8月4号下午6点接到的通知,组织好人,5号中午12点专列从贵阳出发,9号才到达唐山。解放军把从废墟里扒出来的伤员直接送到火车上,我们就检查、清创、手术、换药、输液,有的还要喂水喂饭……在唐山停留了18个小时,列车装满伤员,马上开走,送到安徽的蚌埠市,一共救治了634人。”当年41岁的杨天恩回忆道。
他回忆起当时看到的唐山:“一片废墟。火车站附近,只有个水塔还立着,空气里弥漫着尸臭……”
再生的唐山却是青春勃发。知恩图报的唐山人带他们浏览了唐山的新市容。重返火车站时,他看到30年前瓦砾遍地的地方,建起了一座蓝色玻璃幕墙的车站大楼。一只展翅欲飞的不锈钢凤凰,伫立在楼前高高的汉白玉圆座上。那是那只经历了炼狱的烈火而获得涅槃的凤凰吧。他还看到了有彩砖铺地的站前广场和大片的鲜花。
他感动得老泪纵横。
■她还将平静地和身边的同难者继续留在这间僻静的小平房里
然而这个城市,还是无法抹净地震留下的痕迹。这个城市有着中国其他城市没有的一个群体———地震孤儿。这个城市有着中国最多的康复院、康复村,里面生活着地震的致残者。中国没有任何一个城市有这样多的坐在轮椅里的人。走在唐山的街头,你去问任何一个唐山人,无论是30岁以上的还是30岁以下的,都有家庭成员或亲戚,在30年前的地震中伤亡。因此这个城市里,还有为地震亡灵专设的灵堂。
我去寻找这样一个灵堂,是为了在作家钱刚的著名报告文学《唐山大地震》里,读到的一个残酷而美丽的死亡。
她叫丰承勃,是解放军255医院的护士,一个爱美的20岁的姑娘。在那个极左的年代,因为喜欢把额前的发帘弄得带些弯曲,还给人留下过不很好的印象。地震发生的那天晚上,轮到她值夜班,她的下半身被死死地卡在一块塌落的楼板下。她的战友用锹和镐都无法掀动那块楼板,而整个灾区还没有开进一辆吊车。没有条件输血,也无法截肢,战友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走向死亡。一天一夜,她立在废墟中,脸色苍白,把头斜搭在自己的臂弯上,用淡淡的笑容面对围住她落泪的战友。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等着。有人送来半个西瓜,用勺子喂她,她只吃下了几口。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用眼睛请战友给自己梳理好头发,然后就安静地死去了,像是睡在了废墟之中。
30年后我在255医院后部设在一间小平房的灵堂里看到了她的相片,一张一寸的有些模糊不清的黑白头像,镶嵌在一个小小的咖啡色木质骨灰盒正面,两盆白花的浮雕中间。她的笑容那么纯真,在被卡在废墟里,面对轮流守护她的战友时,她的笑容也是这样的吗?她平时总是精心打理的发帘,在照相时被她塞进了军帽里,是怕再被领导批评吗?7·28大地震里,地处震中的255医院遭受了毁灭性的重创,一共有433人死亡。30年里,一部分亡者的骨灰,陆陆续续被亲属取走了,她还留在这间小小的灵堂里。就在我到255医院的前几天,她的亲属,随一个震亡烈士亲属团重访255医院,来看望了她,为她擦干净了她居住的小格子里和骨灰盒上的灰尘,在她的像前放上了一个如张开的手掌般大小的花圈。
我没有找到震前和她一起工作过的战友,没有找到在震后的废墟上轮流守护过她的战友,也没有找到为她最后梳理头发的女战士,在她生前,她们是最好的朋友。30年了,经历过地震的255医院的工作
人员,只有一位还在职,当年他是医院收尸队的队长,现在担任了副院长,可他不能接受我的采访。
我不知道在重建的255医院工作的新一代,今天还有多少人知道丰承勃这个名字和医院后部那个地震遇难者的灵堂。接待我的政治处宣传办的小姑娘就不知道。虽然她的母亲直到今天一提起地震仍然会流泪,唐山大地震对于她,却仅仅是一段史实。她听上一代人讲述地震中发生的事情,如同听一个个或恐惧或惊险或悲惨或感动的故事。这也是一个和30年前的丰承勃一样爱美的小女兵,她把自己黑黑的半长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飘逸的马尾巴。今天不会有人因为她的爱美指责她了,她的美丽成为绿色军营的骄傲。
照片上的丰承勃还在纯真地笑着,望着第一次走近自己的年轻战友。她不会嫉妒比自己幸运得多的年轻一代的。时间还将前行,她还将平静地和身边的同难者继续留在这间僻静的小平房里。不管这一段历史、自己和与自己一道牺牲在这场灾难里的战友,是不是正在被新一代淡忘,她都会用她永远的20岁,在她付出生命的地方,守望着和她拥有一样的美丽和青春的新战友,守望着新唐山和唐山人民的新生活。
■没有经历过的人,把它当作一道风景;经历过的人,把它当作一个祭坛
“这些字念什么?”
唐山理工大学里的地震遗址前,一个年轻的母亲,指着刚落成的造型为一本打开的书的花岗岩的遗址说明前,指着左页的几个字问5岁的儿子。
西照穿过高大的槐树,把这片地震遗址照得亮亮的。野草覆盖着那堆断壁残垣。那是一个图书馆,1976年7月刚刚竣工,还没使用,就被大地震毁掉了。它的书库有4层,可我看到的是3层。我数了又数,还是只有3层。消失的那层沉落到地下去了。它的阅览室,西部塌成了一带小丘,断裂了的钢筋混凝土块,宽的窄的长的短的,互相压着,搭着。东部虽然被震裂,却依然顽强地立着。一个生锈的铁梯挂在二层楼和三层楼之间,折断的屋角垂在半空,破裂的预制板,斜倚在钢筋裸露的楼板上。在1976年7月28日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它经历了无数次的余震,发出无数次的战栗,再跌落,再移动,终于凝固在了这块土地上,一下就过了30年。
孩子用小手在那镏金的字上一个一个划过,一边用稚嫩的声音,一个字一顿地念出:“1976年7月28日。”
“这孩子认得不少字了呢。”年轻的母亲对我说。在母亲喜悦而赞赏的眼光里,孩子得意地蹦跳开去。幼小的孩子,还不懂得“1976年7月28日”这几个字对唐山人意味着什么。而懂得这些字的内涵的成人们,站在这30年前留下的地震废墟前,心境也不相同。
“噢,还没用就塌了。”一个从对面的操场刚刚打完篮球的小伙子,读完遗址的说明,对他的同伴说了这样一句话,就嘻嘻哈哈地离开了。他们大约是一群学子。
一个中年妇女指着遗址说明问她的朋友:“烈度11度……什么是‘烈度’?”她是来唐山游玩的。
没有经历过这场灾难的人,或许把这校园里的地震遗址当作一道风景。而经历过的人,则把它当作一个祭坛。
30年来,每年的7月28日,还有清明和农历的十月初一———这是传统的寒衣节,几乎唐山的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成为唐山人祭奠在地震中失去的亲人的祭坛。
在夜幕还没有褪尽的凌晨,一簇簇暗红色的火苗就在街头闪动了,那是燃烧的纸钱,还有被点亮的香烛。“孩子他爸,取钱啊!”“妈,收啊!”“闺女,接啊!”一声声呼唤,随着一片片纸灰在空中飘荡。袅袅飞升的香烟,是唐山人向因这场惨祸而阴阳两隔的亲人,送去的不泯的思念。
直到今天,还有唐山的老人,每到7月28日就无法入眠。也有人告诉我,自地震之后,大多数的7月28日,唐山都是要下雨的。唐山人说那是老天为这个忌日流的眼泪。
来源: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