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空气里,有一种亲切的气息唤醒大奴朦胧的感觉。他有些兴奋,而又茫然。
    这是沉寂的午后，街头有些空旷。天骤然阴沉下来，乌云在楼顶翻滚，仿佛一眨眼就要跌落下来。急风疾走，挟带着树叶、纸屑在街口卷起漩涡。隐约的雷声一波又一波砸下来，眩目的闪电让人的意识霎那间一片空白。几个黑瘦的男孩骑着山地车尖叫着冲过来，又箭一样远去。一个盲人在街中半天缓不过神来，正反反复复地擦着宽大的墨镜。大奴看见卖盒饭的小二慌慌张张地收拾摊子，猫着身子把三轮车推到了银行的窗台下。铝合金玻璃反射的光斑投在对面墙上，像一汪水晃动着，坐在墙下的锁匠正举起两片钥匙，眯缝着左眼检测新锉的齿口，圆圆的脑袋像浸在水中的大西瓜。卖荔枝的摊主是个干瘦的女人，正紧紧拉住裙角，警惕地注视着锁匠。两只苍蝇在荔枝上跳起拉丁舞，她却视而不见。
    风呼啸起来，楼上一扇窗户“啪啪”地开合着，锁匠惊恐地抬头去看，一块玻璃正闪着寒光砸来，锁匠被烫般跳起，“啪”的一声，玻璃在他身边一步远摔成粉碎。锁匠的脸唰的变得惨白。卖荔枝的女人怔了一下，随即拍打着膝盖笑弯了腰。锁匠失魂丧魄一样飞快地收拾好摊子，呸了一声，挑起摊子摇摇晃晃消失在巷尾。大奴抬头望去，四楼的窗户已关好，一件黄底白花的裙子在风中悠悠飘飞。
    不知不觉，雨已纷纷落下，密密地斜织着灰蒙蒙的雨帘。滴在梧桐叶上，那近乎透明的绿叶一下一下地点着头，轻轻地，极有弹性的点着头，那一滴滴水珠溅落成一瓣晶莹的菊花，瞬间又凋谢了。雨打在塑料雨棚上，很急，很乱，渐渐有了节奏，有了轻重，甚至可以听成一个人在与自己说话。大奴看到骑手们驾着红白相间的摩托车在雨幕中飞驰而去，溅起的水花潇洒而豪放，大奴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像囚在笼中的小狮子，躁动不安。
    屋里光线很暗，墙上的挂钟嘀嘀答答，显得更静。大奴赤膊站在窗前，呆呆地注视着喧嚣的街头，窗外明亮的光线，衬得大奴像站在黑暗之中。这时候，雨渐渐成丝，成雾，街上像刚散了大会，挤满了车流和人流。喇叭响个不停，交警站在安全岛上有板有眼地打着手势。大奴习惯性地跟着比划了几下，忽然感到无聊，随手砸碎了一个茶杯。茶杯落地的声音清脆无比，余音显得有些空洞，虚虚的找不到边际。大奴静静地站了片刻，希望屋子里响起另外一个声音。询问，或都喝斥。但屋子里除了大奴，还有谁呢？
    父母亲所在单位三年前就发不出工资了，双双跑到宝安找工作去了。４０多岁到台湾老板手下打工，其中的艰辛甚至屈辱，大奴不会知道。大奴每天站在窗前看热闹，夏季来临，房子里很热，电风扇被他弄坏了，拆下来修却装不上去了，心烦，一烦就砸茶杯，最后一只茶杯刚才也砸了，雨也住了。大奴欣开枕头，只剩下五角钱，他攥在手心里有些紧张。这五角钱能买什么呢？大奴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可怜。
    父母亲留了一些钱，要大奴好好呆在家里，守这几间房子，参加自考，或者学点什么电脑之类，并反反复复告诫他，不要学坏，比如赌博、吸毒、打架。父母亲很少打电话回来，说是没什么急事，写信要划得来些，反正老家也没有电话。在楼下杂货店里接过几次电话，老板娘一双眼睛瞪得像猫头鹰，大奴脊背上直发麻。除了大奴去店里买方便面可以看到老板娘一丝笑脸，平时总像大奴欠了她的钱不还似的。有一次，居然气冲冲地数落大奴：“你牛高马大有什么用？我和你娘１７岁时，下放农村两年了，自己挣工分吃饭呢。”大奴并不觉得自己挣工分吃饭有什么伟大，就把脸转向老板娘的女儿白露。白露是大奴的同学，秀秀气气，像只小白猫一样静悄悄地伏在柜台旁。不到两年，白露就考到了会计证呢。大奴冲着白露笑了笑，白露竟没有一点点反应。大奴真想在她那黄底白花的裙上洒上几滴蓝墨水，让她哭一回。
    大奴不知为什么脸发烧，好像猛地从懵里懵懂中清醒过来。看不起？看不起几个字从脑子里一闪而过，像火燎了一下，血液腾腾燃起来。大奴不动声色把楼上楼下的人家数了一遍，觉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自己像什么呢？像缩在床底下那只吱吱叫的小老鼠。
    一声炸雷，像落在楼顶上，大奴感到屋子颤动了一下。厨房门“啪”的一声被狂风关上。沙沙的急雨声又响成一片，街上的人像躲炸弹一样轰地跑开，一辆骄横的小轿车冒雨冲过来，在一处洼坑边颠起，又弹落下去，水花从车轮下飞溅到银行的窗台上。大奴看到小二用勺子敲打着木桶，红头涨脸在咒骂着。
    大奴毛手毛脚套上Ｔ恤，咚咚咚跑下楼来。杂货店的老板娘喊住他，“喂，你娘打电话来了，广东发大水，厂子老板跑了。这个月你从我店里拿２００块去。”大奴没听见似的，正眼不看老板娘，冲着白露喊：“把那雨伞赊给我，快，２０把，３０把。”白露不管娘同不同意，飞快帮大奴扎好，什么也没说。大奴全身披挂，像个部落首领，淌着满街雨水跑去，唱歌似的叫卖：“来一把，来一把，还会有雨下，早买早回家。”
    风卷雨斜，檐下绽开一朵又一伞花，伞旋转着，行进着，汇集着，伞花流动起来，雨街生动起来。大奴像只跳跃的鹿，在雨中奔跑，叫喊，长长的头发滴答着水珠。大奴灵巧地躲闪着狂奔的摩托车，像在凉场上滑翔，从未有过的快意从双肩流向又臂，从颈后流向双腿。大奴手中的伞被风翻转，像花瓣绽放，大奴咧嘴笑了起来。他看见阶檐下许多人向他招手，他跑过去，脚下浪花飞溅。远远的小店里，白露的目光像一阵只能感觉的清风，追着他的身影。他感到自己像一只波浪里的水鸟，湿淋淋地飞翔起来

来源：红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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