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香味,又出现了。她钻进我的心里,凝神却没有踪影,若有似无,却挥之不去。
每年四月,是小苍兰开花的时候。因为我的恐惧,家里早就没有了任何植物。可是每年到了小苍兰的花期,屋内就会迷漫着她特有的味道。
我知道,是她又来了。她如往年一样,在四月天的春光里,前来把我纠缠。
十九岁的时候,我爱过一个女孩。或者说,那根本不是爱,只是拉拉手,散散步,很配衬那时的天很高,云很白……然后在麦田中吻别,麻雀成群地飞起来,仿佛生活充满希望的样子……
她会突然指着马路拐角那座矮楼上覆满的爬墙虎说,那是我的爱情;又看见一棵独自茂盛的树,说,那是我的身体;还有夜晚小广场上的音乐喷泉,她会拉我去看最角落的蓝色水柱,然后轻声说,这是我的心……
后来我提出分手。她的爱这样认真,我依稀感到一种浓烈的气息,这令我有些紧张,不,我不想酿造爱情,情感在我只不过是用来装点青春的一种缤纷。
她看着我,眼睛里燃烧着某种火焰,眼泪未及流出,就被那火苗烧作一丝烟。她不知道,我独独怕的就是这种火,那很烫人,更会灼伤她自己。
那天晚上,我的窗台出现一个纸盒。就像学校里那种粉笔盒大小,却是她自己做的,手工并不好,可以想得出她做的时候有些笨拙的样子。打开盒盖,里面放着静静的三个花朵,小小的白色的喇叭,带着一点点不可预测的黄,柔和得耀眼。然后我平生第一次闻到了她的气味,那种独一无二浓厚的清香,沁入心肺令人迷失。我并不知道,从那一刻起,我将宿命地终生与之缠绕。我只看见纸盒的底部写着:四月的小苍兰,这是我的,灵魂。
灵魂是什么呢?我并不知晓。我只是看着灯下盒子里单薄素弱的花儿,花儿倔强又无助地看着我。我什么也没有说,从夜晚到黎明,从黎明到黄昏,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在我面前消残,直至完全枯萎。
从此那个女孩再也没有找过我,如我所愿,她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也很快忘掉了她。
然而一年之后,又到了四月,我莫明其妙感到一种香气,特别美好却令人不安。因为没有人闻到,独独我被它包围。它令我恍惚想起某件事情,熟悉又遥远,似乎重要又早已遗忘。我感受着它,直至恐惧。
我去了医院,大夫说,你是花粉过敏。花儿?我脑中灵光一现。是小苍兰。
是的,这是那个晚上小苍兰的香气,那种令人永生难忘的气息。是她。她说,那是她的灵魂。
整整一个月,我被小苍兰的气味控制,神魂颠倒。我极力摆脱,疯狂地吃药,并接受物理治疗。然而我的鼻子却越来越糟,直到最后,我的嗅觉完全失灵,除了小苍兰,我再闻不到其他任何气味。
随着五月来临,小苍兰的香气终于消散。但我的鼻子却没有恢复功能。
已经十年了,我闻不到青草地的味道,没有香味的玫瑰花像塑料的一样,我也闻不出鱼身上的腥气以及肮脏之地的恶臭……鼻子只是我脸上的一个摆设,没有嗅觉的人,令人沮丧地恍若行尸走肉……只有到了每年四月,我的嗅觉会突然恢复,并异常灵敏,小苍兰的气息扑鼻而来。然而这只令我更加痛苦,我知道,那是痴情女子的精魂,化作馥郁的芳香,年年在四月天的春光里,前来将我追索。
我如何承担这样浓烈的气息?我只是一个凡人,一个没有爱、不懂爱的人。十年的折磨,我再也无法承受。我决定去找她。
我要去找她。见了她,我说些什么呢?求她放过我?不,十年了,我终于为自己当年的怯懦感到后悔。我要跳入她眼内的火海,即使化为灰烬,也好过如今生不如死。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我在小花园灌木丛的长椅边见到了她。她胖了一点,面庞安详,柔和地笑着。她客气地点着头,谈论着天气与工作。我的心却疼痛着下沉,她的笑容竟然是凝固的,看久了只感到呆滞而寒冷。不,这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她的眼睛不是我曾经熟悉的模样,没有火苗,却是铁一样冷的灰,那大大的眼眶里,只有眼球,却没有,眼神。
我完全绝望。我怎么没有想到呢,那个爱我的人早已死去,她早在十年之前的那个夜晚,就明明白白将她的灵魂交付于我。
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少妇,这个没有神采与灵魂的躯体,我不知该为她感到不幸,抑或是为我自己。我的灵魂又在哪里呢?我这副皮囊早该腐朽了吧?
而我知道,那有情的精魂却依然空灵飘荡,不生不灭,她年年盛开,绽放出心痛的芬芳。她是一张网,笼罩着我,缠绵着我,附著在我的皮肤上,深入我的肺腑,钻进我的骨髓。又是四月,我早已被小苍兰附体,为她着魔。在这世上最深厚的清香面前,我终于感到,彻骨地惭愧。
我再也分不清,我这个人,是在每年的四月死去,还是只有这一个月,才真正活着。
(作者: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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