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契也是一种痛
2006-06-21

     人的感觉是奇怪而又复杂的,有时你会莫名地与一个不太相干的人建立一种默契。就象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附中有个初三的女孩,那天与我偶然擦肩而过时,忽然送我一束指甲花,饶有兴致地向我介绍花名和特性,还教我怎么擦在指甲上,那天上课,我无意中露出红红的指甲,几个女同学对我侧目而视。后来这女孩常来我宿舍玩,送我各种各样的小盆花,在宿舍的窗外悬了一溜。她还带来自己喜欢的书,让我把那些花写成白描,画在书的扉页上,我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到我大学毕业。
  
  刚参加工作时,我去小店吃早餐,几乎每次都能遇到一个读小学的女孩子,她总是带着微笑看我,让我疑惑是不是遗忘了熟人家的孩子,思量再三,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不需要什么理由,她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亲近我,居然逐渐在我们之间形成一种默契和依赖,要是连着几天见不着她,我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后来我离开了这个单位,几年后旧地重游,偶然遇上一个陌生的少女,我眼睛的余光感觉她在对我笑,我对面看她一会,又是个不认识的。我忽然停下脚步,想起来了,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就是当年那个小学女孩,几年不见,她长成大姑娘了!我欲言又止——虽然我们微笑问候好几年,但我根本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也许她知道我,她说:叔叔你回来了?点个头致意又各自走开,我仍然不知她叫什么,在做什么,但我感觉我们会默契依旧。
  
  如果你和我一样,也拥有这种不用亲情和语言就能建立的,朦朦胧胧平平淡淡的默契之交,请你多多留意他,时时提醒他,就象对你的亲人,否则你一旦失去他,就会产生和失去亲人一样的痛苦,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会怅然若失。我接着要讲的一个类似的故事,对方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同样不知道他叫什么——在这种交往中,姓名显得并不重要,为了述说的方便,我就叫他竹子吧。我与竹子的交往不像前面两个女孩子那么平和温馨,相反,是从我对他的误解和伤害开始的。
  
  最近两年,我母亲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父亲偶尔也凑凑热闹,所以我回家的次数比往年频密,有时走得急,常常是一双空手回家,车到家时才想到母亲仅有的嗜好,我就在小镇的市场旁边下车,给母亲买上几斤香蕉。市场上唯一可以从早卖到晚的商品就是水果,常常有好几个水果摊摆在出口处,经营者都是附近一个村的农户,最初只有一两户,后来就带动了大半个村,几乎成了水果贩卖专业村,有的还把水果生意做到了县城和外地。平时街头总有四五个水果摊,摆售的品种大同小异,让人有选择的余地。
  
  我走到水果摊前打量着,摊主根据我目光的落点猜测我的需求。你要什么?香蕉,苹果,芒果……我嫌她太吵,看她一眼,她却笑着对我说:你是老四吧,回来了。买水果看娘爹的吧?北方人习惯说爹娘,我们的方言却习惯说娘爹,爹字发芽音。亲不亲家乡人,何况这个大姐还能认出我,我的厌烦瞬间消失了,礼貌地回一句:是啊,您认识我?接着自然是寒喧几句家常,说起来我们还沾亲带故,镇子这么小,扯上个关系并不稀奇。正聊着,忽然有人轻轻碰我的左腿:叔叔……我回头一看,是个十二三岁的瘦弱男孩,手里提着一袋香蕉。叔叔,您买香蕉吗?买我的吧,我进的香蕉最好,都是批发的王伯伯专门给我留的,便宜,和别人一样的价。他说的不假,那把香蕉每一只都坚挺光滑,十足的金黄,一看就招人喜欢,但我没动心,反而对他有点厌恶:这么小的孩子,应当在学校用功读书才是,怎么就上街摆摊做起了生意呢?家乡读书的风气历来很浓,他的家长让他辍学经商,有悖民风,应是乡民中的异类。我不禁疑惑,难道我的家乡也悄悄地在改变吗。
  
  我不理会那孩子,也不再挑三拣四,就买大姐的香蕉,虽然她的香蕉不怎么好,把子变黑了,表皮黄中泛青还有不少斑点,一看就知道是采得过早,强行药催而又半生不熟的货色。大姐讪讪笑道:你就买他的吧,他的香蕉真的好,接你娘爹也体面,是一样的价呢。我不为所动,扫了那孩子一眼,与大姐钱物两清。小男孩僵在那里,低着头,几乎掉下泪来。他穿一双塑料拖鞋,也许是常年穿吧,只在鞋面摭挡的地方还能看出他的肤色,露在外面的脚背,不知是日晒还是喷灰,看上去黑乎乎脏兮兮的,更增添了我对他的厌烦。——叔叔,你为什么看不起我?!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正要离开,他抬着头,泪水盈在眼眶边。看不出这孩子还挺犟的,我忍不住还是要教训他,只是把原本激愤的话语说得很简单:回学校读书去,你还不到做生意的年龄!那孩子似乎猜到我会说什么,泪水一直打着转转,好象专等着我的话出口似的。我的话音刚落,就分明看见他的两股泪水自眼脸坠下,在脸上擦了一下就滑落不见了。我不想惹麻烦,提了东西便走。
  
  走过几家门面,卖香蕉的大姐赶上来:老四呵,等一下。我以为是我走得急了,忘了东西在她那,但她却是两手空空。她脸上一副特为难的表情,勉强笑着说:等一下,老四,跟你说句话……不怪你,你不知道,竹子——就是那个伢子,家住铁路那边,本来是个好学生,可他命苦,两年前爹的双脚被火车轧断了,去年娘又跟外人跑到云南去了,又没什么帮得了忙的亲戚,书就没读了,怪不得他。莫看这伢子年纪小,他很硬铮又很坚执,不肯别人施舍,要自己挣钱养家,大家明里暗里的都帮他,不容易呵……我寻思着大姐的话,忽然停下踌躇的脚步,打个倒转,又来到水果摊前。我在大姐和竹子的摊位之间擦个边,模棱两可地提高声调说:家里还有个小弟弟,没什么好送的,再买一把香蕉吧。竹子到底是小孩子,果然中计,见他抬头看我,我就盯上他那袋香蕉:小老板,这把香蕉我要了……怎么,不出声?不卖?是不是要反过来看不起我这个客人呢?看到竹子破涕为笑,我恢复了刚下车时那份愉快心情。这孩子特别机灵,先不接钱,拎了香蕉向前飞跑,叔叔我给你送回去!原来他认得我家。在家门前,我拉着竹子聊了一会,看他瘦弱懂事的样子,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之后一年多,我回家十来次,每次上车就自然而然地想起竹子。从市里回镇上,轻车熟路,个把小时车程,走个神打个磕睡的功夫就到了。下得车来,我往市场路口上一站,眼尖的竹子立刻冲出摊群,拎着水果袋跑到我面前,这时别人可能还刚刚发现我。我问他怎么算准我会回来的,又怎么每次都有那么好的香蕉?他不好意思地笑:知道叔叔您每到节假日就会回来的,回来总是在中午之前。我每个星期六都留一把好香蕉,要是过了中午我就卖了,因为你可能不会回来了……说我们默契,抑或心有灵犀,都不为过,所以我买香蕉时从不多给他一分钱,为的是小心呵护他的自尊和我们之间这份宝贵的默契。当然,竹子也有失算的时候,有两次我到县里出差,顺便回家看看。一次我来到路口,他却不在摊位上,也许进货去了,我就在附近的商店装模作样地闲逛,摊主们远远的见了都掩口而笑,知道我在等竹子呢。还有一次到家时已是午后,竹子在,他看到我这个不速之客时,脸上竟是一种惊讶和懊悔交织的表情,原来他的摊上没有香蕉了,别人剩下的也是零零散散的末脚货,没有象样的整把的香蕉。他跑过来拉着我到他的小板凳上坐下,立马推上一辆破单车就走,说要去王伯伯那里进香蕉,边走边招呼:你等下,叔叔,我就回来。
  
  我和竹子的神交,成了我走进家门之前一道温馨的风景。入夏后的一个周末,我又踏上了回家的直达快巴,车出城外,进入一片宁静和翠绿,我的精神为之一振:今天的天气真是晴透了,尘埃落定,万里无云。从窗外看去,就象在浏览一幅专业人士拍摄的景深极大的风景照,平时没留意到的含黛远山纷纷冒了出来,一路逶迤,绵延不绝,斑驳的山影,让你有了分辨树木和翠竹的兴致。人们在收获冬种的席草,赶插早稻秧,常看到在水田中摆着一条板凳,是累了时用来小坐的,还是用来放置新割的青青席草的呢?家乡的田园景致,自然别有风味。家乡总是很难迷失的,当远山的山体变得越来越雄浑越来越高大的时候,那似乎是在报站:车离家乡小镇就不远了……离市场还有一百多米时,有人下车,我不好叫人家开一百米再停一次,索性跟着一起下了,徒步往市场走。
  
  一阵喧闹掠过街市,只见前面一群人簇拥着转过一条巷子,往医院方面涌去,有小孩子撒着欢儿在后面追看,一定是有什么热闹事儿。我站在巷尾目送人群消失在坡后,淡然一笑,觉得镇上的人们依然那么可爱,但自己却没有了这份凑热闹的冲动。我来到市场的路口,一辆卡车停在那里,旁边倒着一部单车,有穿制服的人绕在边上划线,看来是出了一场小车祸,没有血迹,没有伤者。我绕过卡车来到水果摊前,发现好几个摊位却只有一个大姐一个人守着,我跟她隔摊站成面对面了她才发现我,怔了一下,便声泪俱下:老四,是你?!你怎么不早来一步呵,是竹子,是竹子被车撞了!我看看卡车,又看看大姐,还是有点不相信,我放下行李,向医院赶去。
  
  晚了。我看到了我最不愿看到的一暮:人群聚在门诊大厅,有人在失声痛哭。人若进了手术室,也许还有一点指望,来了这么久,人仍然放在门诊大厅,还有那哭声,意味着一切早已结束了!我不甘心,还是要亲眼看到竹子现在的情形。我挤到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透过人群看到墙边有一条长椅,椅子上躺着竹子,已被人草草盖上一块白布,一只手和双脚露在外面。我没有勇气再走近,呆呆地凝望着:那只垂下的左手瘦小而又苍白,脚上没有鞋子,鞋面的花纹清晰地印在毫无血色的脚背上,还是那么黑乎乎脏兮兮的,它让我确信无疑,这就是竹子!我回头挤出人群,躲过熟人看我的目光,我走得很快,像是在逃离。在无人处,我紧闭双眼,张口做深呼吸,努力排解着胸中一股汹涌的酸楚。
  
  肯定有人报信过来了,明显看得出大姐刚刚大哭过一场,这会儿正在收拾摊位上的物件和紊乱的心绪。看大姐平静了许多,我才走过来取行李,她抽泣着把行李交给我,忽然又从竹子的摊位下摸索一番,递给我一袋用崭新的黄色塑料袋装着的一把上好的香蕉,我不由在心里深深地责怪大姐,她让我刚才的好不容易稳住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汤汤水水起来,再次当众抵御体内奔涌的泪水,憋得我大脑沙沙作响流萤乱窜。付了钱,留下香蕉,我再一次逃离。大姐哎地喊我一声,忽然她又明白了什么:也是呵,这香蕉怎么能吃呢?我说:大姐,请你帮个忙,把它送给平时吃不上水果的孩子,要么就送给叫化子和疯子,只要不浪费,都行。
  
  上二楼前,我在楼梯间站了好一会儿,我没猜错的话,母亲应当已听到我在下面和小弟弟嬉闹,此刻正坐在二楼的走廊里等待我亮相。我整理好心情和表情,平稳而平静地走向母亲,说话的声音好象是别人的:妈妈,我回来了……

来源:红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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