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看到别人的家庭,老少几辈其乐融融地享受天伦的时候,我就想起我的婆母。可惜我和她老人家没在一起生活过,我还没有好好侍奉过她,她就永远地走了,这是我终身的遗憾。
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记得第一次进婆家门,婆母七十岁,耳聪目明,喜滋滋地拉着我的手说:我娃回来了。她没有问及我的家世,也没有问及我的职业,似乎我正是她日夜牵挂的闺女,终于被她盼回来了。她捏了我的衣角,她甚至还掀起我的裤脚,见我的毛裤是灰色的,忙大声说:“不行不行,你在外面,该穿红色毛裤才吉利。”我忍不住红着脸笑了。
我给爱人钉扣子,婆母坐在我对面的矮凳上,静静地看着,见我迟迟钉不完,她笑着说:“我娃是个学生,不会用针。妈老了,不中用了,帮不上你了,你以后要学会做针线。”
婆母真的是老了,再次见她,头发几乎全白了,皱纹爬满了她枯瘦的脸。但她并非不中用,我同丈夫在外奔忙,婆母同兄嫂一起过,她虽不操持家务,却是个守门神,没她的允许,别人休想拿走家里一件东西。她视力也不如以前,但把她的孙子盯的很准,哪个孙子不按时吃饭,她都要着劲召唤;谁淘气,不认真写字,她知道就大声斥责。她不只一次对我说:“你嫂子把孩子骄惯得不成样子。”夫兄有三个孩子,很调皮的。我每次回去给婆婆买吃的时候,都要给他们另带一份的,婆婆疼我,看我把吃的给他们婆孙分完了。心里过意不去,就把我给她的那一份拿出一些藏在我的被子。我晚上睡觉时,一拉被子滚出来几个橘子,还有香蕉。我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因为婆母心脏不好,怕有什么闪失,我和爱人去重庆前,偷偷给婆母买了寿衣。我怕她看见,忙要藏在柜子里,她还是看见了,笑着说:“妈不怕死,连毛主席都有这一天的,我娃放心地走吧。”婆母接过寿衣,看了看说:“入土的东西,干吗要买那么好的,又费我娃钱了。”我说不出话,别样的滋味在心头。
有年春节我同丈夫回不了家,给邻居打电话,让她告知婆母,没料到婆母以为我有身孕行动不便,腊月二十九,硬是步行到四里外的小镇上为我小孩购买衣物,那时婆母已患肺气肿,听人说,婆母可怜地走一阵,歇一阵,来回花了整整一天时间。那是婆母近十多年来唯一的一次赶集。我知道后感动得掉泪。后来,当我同丈夫真的把在外地出生的十个月大的女儿抱到婆母面前时,她喜出望外。她显然抱不动小孙女,我把女儿放在婆母的炕头上,婆母把女儿的小脸亲了又亲。
婆母命苦,她老家在甘肃的偏远山村,家境贫寒。十六岁的时候,经人牵线嫁到八百里秦川的关中西部,然而换了环境,穷日子依然没有改变。她共生育过五个孩子,因为贫穷也因为医疗条件差,中间的三个都夭折了,夫兄比我爱人大十多岁,人常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婆母的确是对我爱人有点偏爱。不过他也争气,在前些年挤独木桥的局势下,考上了大学,这是婆母一生最骄傲的事。爱人和我商量,我们一定要让婆母过上最幸福的晚年。我们在咸阳买了房子后那年冬天,丈夫急忙回老家接婆母,劝说了三天,她怎么都不肯来,她说怕冷,可怜的婆母在土炕睡了几十年,她没进过城,没见过暖气,她不相信城市里(没有火炕的)床上冬天会不冷。
那年中秋前夕,我带女儿回老家。婆母精神还好,她在帮兄嫂剥玉米棒子,见到我女儿笑得满脸皱纹乱颤。女儿已经会走路。女儿跌跌撞撞在前面走,婆母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追上了,就去亲女儿。现如今提起婆母,女儿就说:“我奶奶可喜欢我啦,她还亲我呢!”那已成为女儿心中永恒的甜蜜的记忆。
也就是那年深秋,老家来电话说婆母病重。我和丈夫抱女儿急忙赶回去。婆母躺在炕头上,呼吸已经非常费力,双目紧闭,全身浮肿。在我们连连的呼唤中,她浮肿的眼睛才睁开一条缝,看见我们三人,她小声说:“回来了就好。”她似乎很疲惫,整日迷迷糊糊地沉睡,她的眼皮似乎很沉,知道自己小儿一家回来了,却怎么也抬不开眼皮。医生检查后说婆母是老了,内脏衰竭了。按土话说她已经上炕了,离去日不远了。她静静地躺着,似乎是睡着了,只是呼吸有点难,她偶而喊一下我爱人的乳名,说她想喝水。喝完水,又昏沉沉地睡了。她一天不如一天了,夫兄已经请人给她的棺材上黑漆。嫂子开始准备孝布,那白布一条条地撕下来,撕碎了我的心,婆母真的是不行了。邻家的老人过来,要我给婆母穿上寿衣,说是怕到时候来不及。婆母身上的旧衣一件件的被脱下来,崭新的寿衣一件件地被套在她身上。婆母已经被抬到了木板床上,永远离开了她睡了一辈子的土炕。她脸上的肿渐渐地消了,我以为她没有意识了,给她穿寿鞋时,她的脚还有意识地蹬了一下,我激动地喊她,她却不支声了。过了好一阵,她清清楚楚地说:“扶我起来,我想小便。”爱人扶起了她,我忙给她身下塞了盆子。婆母既而又躺下了,嘴角开始吐痰,我和爱人就一遍遍给她檫。等她嘴角再也没有痰的时候,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我和爱人一人握住她的一只手,急急地唤她,她没有说话,脸上的肌肉动了动,算是答应着。她迷离的目光盯住屋顶,不再理会我和爱人的呼唤,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泪眼中看见婆母的眼睛合上了,我们失声地大喊:“妈妈,妈妈……”可是任凭我们声嘶力竭的哭喊,她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她的呼吸渐渐地弱了,额头慢慢地冰了。夫兄含泪用一张黄纸盖住了婆母的脸,没有一丝挣扎,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婆母穿着崭新的衣服,干干净净地走了。在深秋一个凄冷的凌晨。
葬罢婆母,丈夫从婆母的旧衣服里掏出婆母柜中的钥匙,打开了尘封的衣柜,里面分块整齐地放着新的旧的布,有一把生锈的剪刀,有用线串起来的顶针和扣子,还有一叠七十年代的报纸、一本厚厚的发黄的书,翻开里面是婆母年轻是剪好的和没有剪好的窗花,四个绣花枕头,还有几个缝制的布钱包,里面装的都是过期的钱币。有个远房的婶子说,婆母曾说过,那柜子东西都是送给我的。那婶子还说,婆母曾对她说过,她没有帮我这个小媳妇,没送给过我贵重的东西。其实,婆母她想错了,她把神圣的母爱给了我难道还不贵重吗?
婆母离开我们已经三年了,女儿时时会问起我她奶奶的事,我就说:“你奶奶变成天上的星星飞走了。”女儿就说:“那我奶奶就是天上最亮的一颗星。”但愿婆母的在天之灵能感知到我们对她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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