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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古城已完蛋 别祸害古村
日期:2014-02-24 10:00  点击:350
2014-02-24 来源:新民周刊
 
  我们要保护的一是城市的个性,比如传统城市风貌、街道、建筑这些物质遗产;二是城市的记忆,比如城市原住民的生活和他们的文化风俗、传统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果这些东西丢失了,那么城市里最重要的财富,就像一个人一样,它的精神个性就没有了。
 
  冯骥才曾在太行山深处考察发现,原来的近百座古村已经全部消失,原居民都在“新农村建设”运动中,从原来的深山搬出,住到了山脚下的平原小镇的多层住宅小区里。这让他忧心忡忡。“怎么办?中国的古村落在这几年里全部沦陷了,继齐鲁大地的古村全部被拆毁后,作为中国文化博物馆的山西的古村也全部消失了!”在太行山现场,他在电话里对记者焦急地说。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在北京,开始于奥运会之后的旧城改造仍然在进行当中。陶然亭附近的粉房琉璃街和潘家胡同拥有百年历史的30余家各色会馆,披上了大大的“拆”字,这30余家会馆将永远湮没在拆迁扬起的尘土中。这已经是北京仅存不多的会馆。北京有名字记载的会馆500余家,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几十年里,被城市改造拆得七零八落,所剩无几。
 
  “每一分钟,都有文化遗产在消失。再不保护,五千年历史文明古国就没有东西留存了,如果我们再不行动,我们怎么面对我们的子孙?”冯骥才说。
 
  没有个性的城市
 
  “我终于将历史消失前的一瞬,形象地锁定为永久。”冯骥才对记者说。
 
  杨柳青镇是天津市最大的卫星城镇,不仅历史渊源久远,文化积淀也十分厚重,尤以入选国家级非物质遗产的木版年画而知名。这次拆迁的是镇南南乡三十六村,是历史上杨柳青年画重要的集散地,曾经有上百家老字号的画店。如今,这个年画艺术区,即将在以“新农村建设”为由的城市化进程中消失。
 
  对这项打着“惠民”的政府工程,冯骥才无力阻挡。他只能领着天津大学的师生们,对这个艺术之乡进行地毯式的文化考察和挖掘式抢救,以摄像、录音、拍照和采访的方式,记录正在发生中的一切。
 
  这并不是冯骥才第一次失败。在近三十年里,冯骥才在天津的文化抢救行动遭遇过无数次失败。这让他走出了书斋,从一名作家,变成一名传统文化保护专家。
 
  冯骥才认为,中国正在经历从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的巨大转变,但这两种文明之间的内在联系,在很大程度上被政府官员所忽视。从改革开放至今的三十多年里,在现代化和城市化的借口下,中国的600多座城市都经历了旧城改造和重建,结果是每个城市的样貌都变成了一个样。
 
  “我担心将来中国人会在自己的城市里迷路,不论哪个城市,满眼全是现代建筑。所有文化旧址、胡同、街道,都被房地产开发商的推土机铲平,造起来的楼盘,基本上都是一个样,原有的城市个性和特点都消失了。”冯骥才对记者说。
 
  在这三十年里,冯骥才看到的是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在这一轮建设发展中的溃败。近几年,在北京、西安、南京城南的旧城改造中,这些已有200多年历史的文化历史街区,无一例外都变成了商业办公区、写字楼和高层住宅区,原有的街道、胡同、大院和那里的原住民,都消失不见了。
 
  更早消失的是那些中小历史文化名城。“比如我举两个城市的例子,南方的浙江嘉兴和北方的山东德州,这两个城市在发展和建设当中,城市里面的历史街区板块(德州除去一个文化性的遗址之外)基本上完全没有了,它们曾经是中国历史上非常著名的文化名城,基本上连历史建筑都没有了。”
 
  以中国的文化发源地河南为例,“如果我们拿河南的三座古城郑州、开封、洛阳,同意大利的罗马、威尼斯与佛罗伦萨比一比,就会一目了然。他们的城市还是几千年前的模样,街道的外观和建筑内在,都保护得十分完好,中国的这三个城市,已经完全是一座座现代化城市了。”
 
  冯骥才认为,中国城市的管理者们,或是片面追求现代化的速度,或只盯住眼前的经济利益,将成片成片的城市交给开发商任意开发……放弃了规划和监管责任,为了政绩,甚至和开发商合谋,将城市的个性特征、历史感和文化魅力,彻底清除。
 
  “不可否认,在城市发展过程里,我们确实在保护历史文化遗存方面做了不少的工作,但更多的是对历史文化遗存的破坏和毁灭,中国文化的损失十分惨重,作为一个拥有五千年历史文明的古国,我们的面貌已经配不上了。”冯骥才说。
 
  以北京前门地区的旧城改造为例,开发商打着恢复明清时期的风貌进行商业开发,拆掉了大片四合院民宅,弯曲的胡同,取而代之的是笔直的街道、广场,钢筋水泥砖混的仿古建筑。这些新建筑,通常是用作商店和写字楼,原住民被赶到了偏远的郊区。
 
  在中国的城市化发展中,这样的旧城改造模式常常被奉为典范。冯骥才则对此批评说,“不管是上海的新天地,还是北京的前门改造,我觉得他那种保护跟我们说的城市保护是两码事,我们要保护的一是城市的个性,比如传统城市风貌、街道、建筑这些物质遗产;二是城市的记忆,比如城市原住民的生活和他们的文化风俗、传统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果这些东西丢失了,那么城市里最重要的财富,就像一个人一样,它的精神个性就没有了。”
 
  冯骥才还记得不久前的南京之行。“南京一个美术馆开一个工艺画展,我去南京跑了一圈,我觉得特别悲哀,秦淮河两旁的仿古建筑鄙俗不堪,到处都是那种为了吸引游客的东西,比如核心区的那个雕塑墙,两边是南京的十二大名妓,一个一个都站在边上,然后河里是二龙戏珠,很庸俗化的东西,一个六朝古都,让名妓做吸引游客的文化代表。”
 
  他真正感受到的古都气息,是在南京郊区野外的六朝时代的石狮。“叶兆言陪我去看的,在那些荒郊野地里面,有那么多的六朝石狮,在草地里面扔着没人管,我看那个狮子的时候,才真正让我看到南京历史的厚重,让我真是震撼。”

  保护不能只讲政绩
 
  因为见多识广,冯骥才经常被地方政府邀请去讲课,他经常也利用机会,做地方官员的工作,希望能够改变他们的思想和观念,从而改变城市的建设发展模式。
 
  2000年,时任山西灵石县县长的耿彦波给冯骥才打了一个电话:“我是灵石县的县长,我在文化保护方面很多想法是跟您一致的,是按照您的想法做的,我特别希望您到我这边看看。”
 
  2000年4月,耿彦波调任榆次后,又修复了气势更加恢宏的“常家庄园”,还靠免费取景拍电影的模式,把两座不为人知的民居庄园推向了全国,成为了知名的黄金旅游地。冯骥才这次应邀去了榆次,他惊喜地看到耿彦波按照修旧如旧的原则,修复的王家大院和常家庄园。冯骥才看了两个保护完整的几百年历史古村,非常感动,后来在《人民日报》写了一篇文章《耿彦波和他的民居博物馆》。
 
  就这样,冯骥才和耿彦波成为了朋友。“我们刚开始做非物质文化遗产抢救的时候,社会认同的人不多,我们在地方政府没有知音。那时候我们到很多地方去,很大的努力是要说服领导,直到现在,我还在做这样的工作,中国知识分子一个任务是教育领导,把事物科学性的规律、科学准则、科学道理告诉领导。我从耿彦波身上看到了他有这样一个文化思维,这种保护意识在当时的官员中是不多的,所以我又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文章叫《文化政绩》。”
 
  当耿彦波一路高升,从太原市副市长调任大同市当市长、准备建设发展规划时,冯骥才和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提出了一个“新云冈计划”,旨在对大同的文化家底进行普查,对大同的城市个性进行文化定位。“我们要盘清这个城市的家底,它的文化基因、主要特点是什么,历史的特征是什么,它的城市怎么发展,新区应该怎么发展。”
 
  在普查中,冯骥才发现,大同在1500年的历史里,从北魏、辽、金到明,从一个著名的大城市变成了煤都,很多文化遗址都已经没有了。后来冯骥才发现大同除了云冈石窟外,还有许多不同历史朝代的雕塑作品。“从辽金到明代,一些雕塑精品都在大同,它将近有10万件雕塑,世界上这样的城市很少,佛罗伦萨和梵蒂冈的雕塑比较多,维也纳也只有1万多件雕塑。”
 
  冯骥才约了韩美林等一批雕塑家和美术史专家,在大同开了一个会。专家们对大同整个历史雕塑进行普查,又请敦煌研究院的摄影部主任带队把雕塑整个拍了一遍,做了一个数据库,出版了一套画集。“我当时的意见是,把这些雕塑家底清理出来了,政府要极力把所有这些雕塑全保护好,大同的城市历史和文化的特点就出来了,大同新区绕开老城发展,它的建设发展也跟历史相呼应,比如说做公园就做雕塑公园,开办雕塑学校,发展你的城市,利用城市的历史文化资源,做城市的文化建设。后来,这套方案和计划,当时的政府也很认可,全部采纳了。”冯骥才回忆说。
 
  但在老城保护和修复上,冯骥才和耿彦波也有分歧。大同老城历尽沧桑,城墙里长了很多的野树,当时,耿彦波提出要拿砖包起来,冯骥才认为不妥,如果拿砖包起来的话,老城看起来就变成新城了。冯骥才希望大同能够原汁原味保留几段城墙,甚至把崩塌处用玻璃做一个博物馆或旅店,人可以进去,里面也可以喝咖啡,用现代人的生活把历史跟现代连接起来。
 
  “我们最近去大同,发现政府更大的兴趣,是恢复那些北魏时期的城墙,重建了很多老建筑,准备商业开发。我觉得他做来做去,仍然是那些旅游景点似的东西,还是要急功近利为政绩把投资通过商业运作挣回来。我不希望他们把老城最后搞成了遗址公园,最后为了收门票,人流众多,商业气息太浓,历史的感觉反而没有了。”冯骥才说。
 
  但这样的问题在古城改造中屡见不鲜。云南的大理和丽江,向来被视作古城保护的典范,它们吸取了北京的教训,在古城外另建新城区。在冯骥才的眼睛里,大理和丽江的历史传统没有了,灵魂没有了,只剩下一个躯壳。“它们完全是一个商业化的城市,原有的文化深层的魅力,原有居民大量迁走了,城市的记忆没有了,它原有的生活形态没有了,游客和居民都是汉人,原有的民俗和生活也丧失了,小店里卖的东西在南方、东北的景点里都有,游客看到的歌舞,最后都是表演性的东西,村民在那儿挤眉弄眼,真正内涵的东西没有了。”
 
  冯骥才比较欣赏的是浙江的西塘古镇。“和周庄、乌镇等江南六镇比起来,西塘的模式最好,它保留了原住民,没有大规模的商业化,保留了原有的生活形态。周庄本地人大部分都空了,都是外地人,乌镇的办法是把原住民全部赶走,变成了一个死城,一个古镇的生命没有了。”
 
  冯骥才念念不忘的是他在比利时看到的一个古镇。“我们看到的小镇,不光是几百年的建筑、街道,还有它们几百年的生活,中午走的时候,沿街上摆着躺椅,老头在那儿晒太阳,老太太在阳光里面挑花,有人打瞌睡,有人喝咖啡,就在那儿坐着,他们不是为游客服务的,也不是表演的,就是平常的生活。”
 
  别祸害农村了
 
  冯骥才现在最担心的是中国的那些远离城镇的古村落。因为地处偏远,远离高速公路,在城市化突飞猛进的三十年里,它们得以幸存。但在这几年的的“发展小城镇,建设新农村”运动中,一批保存了近百年的古村落,被有组织有计划地拆掉,建设成新城镇和高层小区。
 
  “中国的古城已经完蛋了,那些古村能不能放过它们?”冯骥才说。
 
  十年前,冯骥才和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去山东普查,他发现齐鲁大地上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古村落,有的村庄占地庞大,有城墙围绕,护城河和内河、池塘纵横,学堂、孔庙、祠堂、仓库、戏楼、钟鼓楼都有,街道、水井齐整,民居规划工整,非常美丽。
 
  “我们当时还能看到山东的一些古村落,我们想做古村落的调查,把好的古村落确定下来,然后向建设部提一个名单,这些村落像北京的胡同一样先别动,去年我们的队伍深入调查下来,结果齐鲁大地上一个古村庄也没有了。山东经济发达,它们城市化速度也快,地方政府为政绩把它们全部消灭掉了。”
 
  冯骥才跑下来,发现上演在山东的这一幕正在各地上演。“现在山西的这些古村落也在迅速消失。”多年前,冯骥才领导的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和建设部有一个分工:因为历史名镇的认定归建设部,那他们就做中国古村落认定。当时,冯骥才把古村落认定仪式放在了邯郸和安阳的中间。那里古村落很多,上面是河北,下面是河南,左边是山西,右边是山东,正好东南西北全占了。结果没想到,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刚刚把古村落普查手册印好,国务院发文把古村落认定权给了建设部。冯骥才只好不管古村落,一心去抓民间文艺保护了。
 
  “最近我们一看,古村落消失得太快了,所以我们在去年又和清华大学建设系合作,确定一个做中国古村落代表作的认定,就是把最好的确定下来,有一个名单,希望国家比较坚决地守住它们。因为如果再不守住的话,那些古村就嗖的一声就没有了。”
 
  对那些商业化的古村,如山西王家大院、周庄那样的旅游景点,冯骥才也担心它们的未来。他们往往是把村子围起来,把几个道口都变成了售票处。在他看来,这些古村就是为商业服务的,为游客表演的一个平台,跟文化没有关系,就是地方官员手掌上的一个玩具。
 
  “我走在江西婺源那几个入了联合国非遗的古村,我问几个原住民,你们原来的衣服怎么不穿了,他回答是不敢穿原来的衣服,因为不断有游客拉过来要合影。他们的生活是不受尊重的,他们在那里是一个摄影道具。”这样的场景在一些少数民族居住区更加严重。“一个村落进入市场后,必须按照商业规律来对它进行重新调整,什么有园林的宅院,少数民族的服装、歌舞、小吃,都拉到前台来了,不能够成为卖点的话,就甩开来不管了,它的文化就被肢解了,实际被破坏了,整体不存在了,比如因为信仰没有了,民间生活没有了,歌舞里面的那些灵魂没有了,这个民族的文化也就灭亡了。”
 
  即使是那些入选世界文化遗产的古村,冯骥才也很担心它们的未来。在江西赣南地区和福建闽西地区分布着3万多座土楼。在它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以前,很多土楼里的牌匾和摆设的文物,都被文物贩子收购到了北京,流失到国外。后来申请世界文化遗产,地方政府也花钱请专家、学者,做申请文本报告,做规划、保护方案,看上去煞有其事。结果土楼定为世界文化遗产之后,那些保护方案就变成了摆设。
 
  “原来每个土楼都是博物馆,后来‘文革’毁了一批,‘文革’之后又卖了一批,所以很多土楼都空了,也有少量土楼里还有些东西,但这些土楼里现在没有人住,风吹雨淋,破败得很厉害。”那里只是动物和植物的天下。中国应该学习欧洲的政策,出台完善有效的法律和管理机制,让富人们使用居住,系统化对土楼进行保护,延长它的寿命。
 
  冯骥才在奥地利萨尔茨堡办画展时看到,沿着多瑙河边的山顶上有一个城堡,非常漂亮。后来一个女读者请他到自己家做客,冯骥才一看,就是那个城堡,屋子里到处都是古董。后来,冯骥才才知道,这个古堡按照奥地利政府的规定,他们只花了一个先令买下来。这些古堡没人继承,维修和居住使用的经济负担很大,政府后来象征性出售,但房主买这个古堡有一个条件限制,要修理、保养好古堡,按照政府的法律修理和使用,用原来的材料,由政府指定的工匠来修理,屋子里面的东西都统计过,只能使用不能卖,所有的物品坏了都要赔偿,用于建筑保护。
 
  “多瑙河边上的古堡就这么保护下来的。关键是地方政府官员懂得不懂得文化,爱不爱这些东西,如果政府不热爱它,不是从文化的本身去为它想办法,只是拿它赚钱搞商业开发,或者视为封建落后的产物进行改造,改善农民的生活条件,强迫他们搬到筒子楼里,这些古村的消亡势必不可避免。”
 
  对古村的未来,冯骥才很悲观。“现在城市的悲剧正在向农村转移,打着城镇化发展和新农村建设的口号,大批的房地产商把城市土地开发完了后,正在转向农村,因为农村还有大量的土地。这一波,如果我们控制不了,千姿万态中国的村落就会变成城市里那些建筑垃圾。”
 
  现在的情况是重申请,轻保护。保护谁?用什么办法保护?哪个部门保护?这些全部是空白,因为每一级政府完成政绩以后,就没人再管这事了。
 
  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很艰难
 
  记者:您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做民间文化遗产方面的工作,这个领域的保护情况怎么样?
 
  冯骥才:十年以前,我提了一个概念,叫文化自觉。到了这个时代,我们应该有一个文化自觉,因为时代转型了,我们要有一个自己的文化特色。后来费孝通也专门写过关于文化自觉问题这方面的文章。到了最近几年,国家开始文化自觉了,比如确立国家名录,确立非遗文化,传统假日放假,确立文化遗产日等等,另外温家宝总理也讲,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和灵魂,深刻影响着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甚至于更久远。由专家到国家的文化自觉,我觉得这一条线上是顺畅的,没有问题的。但是国家只有国家的文化自觉是不够的,还要必须变成全民的文化自觉,这个社会才能文明才能进步。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我认为出现了问题。
 
  我们现在有很多的文化遗产,在我们确定完非遗的传人之后,很多的传承人就去世了。我觉得消失是自然的,因为每一代艺人到岁数了都要消失。但是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就是说,我们这个非遗被确定为国家非遗之后,它的价值是什么?它在我们生活中,或者在一个城市里面,或者在一个地区里面,一个乡村里面,它的价值是什么?它是一个商业资源吗?它是一个地区的招牌吗?它还是一个地区独特的文化和审美的表现?独特的精神气质的表现?是老百姓应该引以为荣的一个地方的文化创造?然而,现在几乎没有老百姓认为非遗是他们的一个骄傲。
 
  记者:为什么呢?
 
  冯骥才:我给你举个例子,中日韩三国学者在我学院里开会,我们互相交流田野抢救保护的经验,韩国人和日本人都很佩服我们,我们是举国体制调查,他们是个人下去,韩国、日本调查都没有像中国这么调查过。
 
  后来我就请他们看国家非遗天津法鼓,我请他们到现场看,表演结束以后,我就跟一位大爷聊天,你敲得那么好,是国家非遗传承人,现在地方一年给你多少补助。他说什么补助?弄得我很尴尬,我知道国家非遗的传承人每年补助八千块钱,当时涨到一万了。他说没有,一分钱也没有拿过,都是自己出钱。当时我就不敢让翻译给翻译了,正好当地有一个区里的干部,我就问了,国家文化部每年钱到你们区文化局,好几年了,怎么会他没有钱呢?他就说不清楚,磕磕巴巴的。我一听就火了,我说刘大爷,我欠你5万元,凭证到我这儿来取钱,当着老百姓的面我就给了电话,让他来我单位取钱,我说我支持你。
 
  记者:也就是说,国家是给了钱的?上面给截留了?
 
  冯骥才:对,截留了,国家的钱变成了那个地区文化部门的一个计划经费了。很多国家给地方的钱,给了钱他不给下面的传承人,因为那样没有他的政绩,他搞一个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小展览,就变成他的政绩了,他就拿着钱干跟他自己有关的事,这个钱下不去。
 
  现在的情况是重申请,轻保护。保护谁?用什么办法保护?哪个部门保护?这些全部是空白,因为每一级政府完成政绩以后,就没人再管这事了。
 
  就是说,我们抢救挖掘出来的东西放在那儿没人管了,它怎么办呢?因为他有了国家非遗的旗号了,走入市场容易,就进入市场了。进入市场以后,没有任何人帮助他们,民间文化的这些艺人,不知道自己的艺术和价值在什么地方,所以他在市场上,看你的好学你,看他的好学他,怎么来钱我怎么干,这样就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说,大量的手工东西变成机械的东西,比如说拿机器压剪纸,这在各地方非常普遍,拿机器印年画,木板不要了,拿机器仿照木板做出来的,现在印出来的跟木板很像,把手工文明变成了工业文明。
 
  民间艺术非常重要的几个价值,第一个是民族价值,第二个是地域价值,第三个就是手工价值。这几个最重要的因素没有了,变质了,就没有这个遗产了,国家的非遗就变成空的东西了。
 
  记者:如果不产业化,这个文化遗产应该怎么解决?
 
  冯骥才:我们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全是手工的,不是工业文明,是无法进入文化产业的。它只有变,比如说把民间故事变成了动漫了,你才可以变成文化产业,才可以进入这个文化产业。你民间故事本身,怎么能进入文化产业呢?民间的一个剪纸,你就是在市场卖也不是文化产业,不能说你这个东西进入了市场就是文化产业,我认为所有的文化遗产,都不能进入产业。
 
  记者:那么这些文化遗产应该怎么保护?
 
  冯骥才:我觉得应该国家保护。国家不能把文化遗产推到市场就认为产业化了,产业化了你的文化遗产就保护好了,你就可以繁荣起来了,这个概念是完全错误的。文化遗产主要是保护文化遗产的精神,让传承人精益求精制作自己的东西,国家要提高他的社会地位,提高他的尊严,让人们要花很多钱才能买到他的东西,这是国家要做的事情。而不是说你把它推到市场就没事儿了。
 
  国家要有文化形象
 
  记者:怎么看待老城改造中大量拆除民居,只保留帝王将相和名人宅院现象?
 
  冯骥才:我觉得我们的政府官员不是从这个角度来看,他还是看到那个房子的贵重程度,建筑本身的物质价值,不是看它的文化价值来看的,是从商业价值来衡量的。所以他们喜欢新天地的改造模式,我们现在660个城市,基本上没有历史板块,要么被商业开发了,变成一个旅游景点,或者是变成一个风情街、酒吧街,在景观上还存在一点东西,作为地标存在。
 
  我认为代表一个城市真正的魅力的,是它的街区生活、文化,它往往并不是那些皇家、宗教的建筑。比如说故宫,它是象征性的建筑,但并不代表北京真正的文化,真正代表北京的文化,恰恰是那些四合院和胡同所组成的那些历史街区。
 
  记者:城镇官员为什么都会有这样的选择?
 
  冯骥才:我认为,我们的文化问题是官员的政绩观问题。再往下讲往下追的话,就是我们不良的政绩观,不仅是伤害了文化,伤害了我们自然的资源,伤害了我们的社会,伤害了我们民众的利益。
 
  记者:政府每年那么多钱投入到文化方面,钱流向了哪里?
 
  冯骥才:国家实际上对文化投的钱并不少,设立了那么多的基金,在这种整个学术腐败的情况下,大部分人把这些钱都削减了,国家也没有更好的一个构想。所以在前年总理的座谈会上,我说国家要有一个金字塔似的文化战略,国家的钱要用在金字塔的峰顶上。
 
  我们国家现在最大的问题,我们有历史的国家文化形象,我们没有当代的国家文化形象。中国的国家文化形象,不是靠张艺谋、陈凯歌这些导演,用几个刘翔、姚明、郎朗、章子怡这些帅哥靓女拍一些宣传片就行了,它不能代表国家文化形象,国家文化形象是什么?如果要是俄罗斯没有托尔斯泰、没有列宾、没有柴可夫斯基,俄罗斯的艺术就是一个平原。中国的国家文化形象,你还得是我们时代里面的一些文化经典,彰显当代文化的一个高度。中国现在没有这个高度,最大的问题是它整个的文化,实际是一个扁平化的东西,摊开后像一张大饼。
 
  我当时跟温家宝总理提的就是建立一个类似法兰西艺术学院的机构,法国就把国家最优秀的人才搁那里。这些人的推选,不是政府官员选的,是整个艺术界的人士投票推选出来的。日本也这样,有一个类似的委员会,比如说东山魁夷死了,那到底是平山郁夫进呢,还是加山又造进呢?那时候,文化界、各种媒体上的讨论就开始出现了,谁进这个委员会是全体日本人的一件大事。
 
  我觉得中国必须要有一个国家文化发展基金,就应该是专家管,不应该是文化部管,也不应该是中宣部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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