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离 发布时间:2014-02-20
我家有个远房亲戚,是个瞎子,好像是奶奶的娘家人。我在文章里很少提及我的爷爷奶奶,那是因为我出生时他们都已去世多年,没有给我留下清晰的印象,所有有关他们的事情都是从父母或兄长那里听来的。我们那把瞎子叫作“瞎汉”,这个瞎子亲戚我们都叫他“小瞎汉儿”。虽然是亲戚,虽然每年他都能经过我们村子一两次,父母和叔伯他们却都不知道小瞎汉儿的姓名,包括我们这些晚辈在内,都这么叫他,亲切、可爱、谁也没认为其间存在着不尊重。
小瞎汉儿是生下来就瞎的抑或后天瞎的,这不得而知。不过有一天傍晚,我带他到我家院子里的厕所撒尿,他眨着只能当摆设的眼睛跟我说:天快黑了吧?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他说他能感觉到光线暗了下来。看来他那患病的眼睛还能感觉明暗,孩子时的我忧伤地想到:如果他有许多钱,他的眼睛经过医治也许会重见光明。
小瞎汉儿跟中国农村大多数瞎子一样,依靠四处流浪给人算命为生或者干脆以乞讨为生。也有个别瞎子一不小心学得一手好二胡,其实大多数瞎子拉的二胡都无法让人恭维,除了苦难的阿炳,一曲如泣如诉的《二泉映月》倾倒了芸芸众生。但阿炳是后瞎的,在三十四岁失明之前,阿炳就已超越其父华雪梅成为远近闻名的民间音乐家了。即使如此,这个著名的瞎子失明之后也过上了卖艺乞讨的苟活生涯。而又有几个瞎子有华彦钧这种机遇能达到华彦钧这样的演奏水平呢?看来算命和乞讨,是中国农村瞎子们的唯一出路。我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个瞎子,那个遥远时空的盲诗人荷马,瞎子们其实各有一部长篇英雄史诗,那史诗里掺杂着自己的苦难。
瞎子好像比一般人更聪明,世事往往如此,上帝剥夺了你的某项能力就赐给你另外的能力作为补偿,眼睛瞎了的人心倒明亮了,看来我们没法跟上帝算账,只有我们欠上帝的,没有上帝欠我们的。瞎子们大都能根据被算者的声音语气内容来推算出被算者的景况,如此看来,中国心理学的鼻祖很可能就是个瞎子。
聪明的瞎子能背诵厚厚的麻衣神相,笨点儿的瞎子只有靠抽帖来给人算命。麻衣神相能算完人的前世今生,不迷信的人当然不算,迷信的人不敢算,怕算完了前世今生,人活着即将经历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没了生存的动力,没了生活的戏剧性,便没了生命的激情,所以真正的迷信的人并不敢算命。可见瞎子并不容易靠算命养活自己,那些找他们来算命的,一则是迷信者,二则无非是来算算姻缘,算算财运,算算为什么总触霉头,算算前天跑丢的小猪到哪里能找回来?一天也未必遇上一个找他们来算的,可见他们生存的艰难。
抽帖是很简单的具有游戏性质的算命方式,小瞎汉儿就靠这种方式来养活自己。小瞎汉儿的帖是一种有四张扑克大小合在一起的一种算命工具,我想它们是根据文王六十四卦而来,想必也是六十四张帖。
小瞎汉儿早把每帖内容背熟,算命者抽出数张帖子,小瞎汉儿用手摸索到帖子上的记号,就用他独有的职业性的语气熟练而沉稳地背诵出来,而后再解释一番,大都是好命,大都是说好的。于是双方皆大欢喜,算命者按每张帖几角的价钱给小瞎汉儿,小瞎汉儿摸索着把钱数好,整齐地放进贴身的小钱包里。可贵的是,没有人在给钱时骗他,多少就是多少,绝对的讲信誉,要知道,由于大多数钱磨损得太厉害,从没经过指导的瞎子很难摸出钱的面值。
我也经常抽帖,纯是为了好玩,有时也为抽出了好的帖子而沾沾自喜,最好的帖子叫“卦头”,抽到了大家都认为是很吉祥的事情。年景好的时候,母亲无论如何也要给他钱,年景差的时候,母亲为了省钱,就由着我们去玩了,抽一张,再抽一张,熟到甚至能背下一些帖子的内容了。每个帖子都有一个卦名,如“扁担开花”、“缘树求鱼”、“锄地得金”、“金榜题名”、“旱苗得雨”、“凤鸣岐山”、“渭水访贤”什么的,民间的卦名与“学院派”的卦名略有区别,更通俗一些,更接地气一些。
小瞎汉儿大约每年春秋各经过我们村一次,大多时候都住在我们家,偶尔会住在四大爷家。他在我家时睡我们家的土炕上,算命的人都走了的时候,往往是夜里九、十点钟了,这个时间在农村来说已经很晚了。他便摸摸索索地自己展开被子睡,有时还仔细地数一遍贴身衣兜里的钱。有一次数了好多遍,看样子有点着急,一定是钱数对不上了。第二天母亲过来帮他整理被子时,被子里掉出五元钱,便连忙还给他,找回了辛苦赚来的钱他自然开心并千恩万谢。
他的村子离我们村子应该相当遥远,我连他们村子的方位都不知道,当然也从未去过。他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用手里的一根细长的竹竿探路,一边还得敲着一面小铜锣。每次来我们家时,我们很远就能听出那与众不同半天响一下的锣声。那竹竿是他的眼睛,他用之触摸世界;那锣声是别人的眼睛,隔着重重叠叠的墙我们仿佛也能看见穿着青衫的小瞎汉我向我们缓缓走来。竹竿因为小瞎汉儿长久的摸索,油亮亮的;小铜锣也因为长久的摸索,也油亮亮的。我想这是他的法宝,除了那套算命家什外必不可少的两样宝贝。
他好像也结婚了,并有一个孩子,好像是女孩子,学习据说还不错。记忆中听父母议论说他的媳妇对他很不好,所以他喜欢流浪,到处云游,人们不会道德沦丧到欺负一个瞎子,与家相比,外面的世界反而更自由。他就像一条没了眼睛的鱼儿,远离了自己的那片海域,在黑暗的大洋里自由地游来游去,就连鲨鱼也不忍伤害。
“当——当、当——当……”他的锣声悠长而孤独,响在这些山村的路上,响在这些山村的上空。有的年份他可能忘记了我们村子,或者根本就没出来流浪。我们偶尔会记起他,母亲会说:“小瞎汉儿这个时候该来了吧?怎么还没来呢?”父亲会遗憾地说:“大概今年不会来了。”去年春节回家,我问起母亲,这些年小瞎汉儿来过吗?母亲说:“好多年没来了,该是没了吧。”“没了”是故乡常用的婉词,就是去世了的意思。
小瞎汉很可能真的死了,死在爱人的喝斥声里。也可能还活着,他的女儿长大了,出息了,上了中学、大学,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完全可以养活他的失明的父亲和苦难的母亲,老俩口开始在家里怡养天年了。我想像他的女儿肯定又健康又漂亮,一定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那是上天给小瞎汉儿的美丽又恰当的补偿。
但我小时候很羡慕他那种流浪生活,我甚至想跟他一起去流浪,幻想让我当他的眼睛,跟他学算命,用竹竿牵着他走遍那些美丽的山村。我还可以天天敲他的锣,让那清冷寂寥的声音安慰像我一样孤独的爱做梦的孩子,向那些被外面世界遗忘了的山村宣布——“我们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