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可重来
2006-03-15

(转载)

-----记一起少年酒后滋事群殴致死陌路人案
    
  [题记] 生命就那么娇嫩与脆弱,那瞬间的死亡,没有任何预感,甚至连恐惧与绝望都未来得及表达,众目睽睽中人已倒下,直面素昧平生的加害者,只有惊愕与突兀。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就是简单得很:那种极端行为,你不去做,命运会是一个样子;你做了,命运立马就改变成另一个样子。面对死者家属,面对将死亡无端强加给他人,即将领刑的少年犯,做为主审法官的我,分不清本案件中谁是更不幸者?!反思我们的教育,对生命价值、死亡意识的认识和教诲是那么严重地缺失,我们的学校、社会似乎为孩子们少备了一节生命与人文关怀的大课,现行教科书里,我们只能看到热爱动物、热爱大自然的篇章,却极少看到关爱自我、热爱生命的内容,直到今年9月我国才在上海推出几乎是第一本《上海市中小学生命教育指导纲要》,与此同时,黑龙江省中小学也开始首批试点推出“生命教育”课程。生命教育与人文关怀的缺失,已经给中国几代人精神世界里留下诸多生命关怀的空白,在当今社会转型期,尤其是在人心浮躁、人际关系碰撞频繁的眼下,面对人们同情心与怜悯心的锐减,相互之间竞争冲突伤害的激增,迅速弥补人类生命价值底线教育空白,的确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出事那天,一群年龄在十三、四岁至十八岁不等的花季少年,在社会青年邵天宝的带领下,恣意享受着青春的快意。他们先是结伴在灵宝市体育馆夜市开怀畅饮,从晚上七点喝至十点多,走一拔人,又喝来了一拔人,十八瓶啤酒下肚仍嫌不过瘾的少年郎们吆吆喝喝,吵吵嚷嚷中就换了白酒继续过酒瘾。夜半,喝到最后方尽酒兴的一帮人,又摇摇晃晃来到市体育馆滑冰场里挥洒他们仍旧过剩的荷尔蒙,然而,却在阴差阳错中导演了一幕酒后滋事群殴致死陌路人惨案,年龄够刑事起刑点的六个少年郎被抓进了牢房大狱,一个无辜人的鲜活生命却转瞬消逝。
    近日,河南省高院对涉嫌故意伤害犯罪的马飞等几名少年犯进行了宣判。他们分别领刑有期徒刑三年半至十五年不等。

                                一

    现年17岁的马飞初中未毕业就进了汽轮机厂技校成了学徒工。2004年6月14日,他跑到住在辛庄村的师傅邵天宝家玩了一整天,本来打算回家,刚出师傅家门就遇见在辛庄村开影碟店的驻马店人高奎,他说刚把店铺盘出去,想来找邵天宝好好耍耍。见他找师傅,马飞就又折了回来。此时,邵天宝正在家里忙活着加工手工娃娃、手工衣服、手工花等,三十岁还没有结婚的手艺人邵天宝本性就是喜欢交朋友,见高奎来了,立马相邀一起去逛街,走出家门,三人便结伴步行走向灵宝市体育馆。路上又遇上几个实验中学的学生,他们见到熟人邵天宝便也凑了过来。一帮人转到体育馆西门,辛庄村18岁的“黄毛”张展科等三人骑一辆摩托车迎面而来,又是好朋友相见,邵天宝便分外热情地相邀喝酒,他们随意围坐在体育馆北门处的地摊前,要了两件金星啤酒和一桌子菜便闲聊开来。十几瓶啤酒很快下了肚,大家话就更多了,期间还有人不断加入,场面和气氛更是热烈,大家开始换大玻璃杯划拳、碰酒。喝到高兴处,马飞突然想起好友张林,于是悄然起身租辆摩的车专程到实验中学把正上晚自习明天还要参加考试的张林拉了过来。坐回邵天宝身边,马飞发现大伙儿已经换白酒干开了。喝到最后,剩下了东倒西歪的八个人,此时已近深夜十一时,他们仍意犹未尽,摇晃着站起身,大伙又相约去滑旱冰。晕晕糊糊地转了几圈后,大家才发现不仅滑不成、也转不起来,都喝多了,有人就说:去火车站那边的“中州台球城”歌厅唱歌吧。走出体育场滑冰场,一伙人勾肩搭背地凑在路边一电话亭处等出租车。立在喷泉水池边的张林从兜里摸出一把折叠刀在手上玩,马飞见了便说:让我也耍耍,就一把接过刀来。肆无忌惮的少年们借酒劲相互吹嘘起自已的能耐来。兴致极高的高奎,此时一面盯着南门外坐在地上靠着一红衣少女两手乱摸的醉汉,一面摇头晃脑大声地说:手里有刀我就敢捅人。谁知话音未落,那个醉汉 “呼”地站起身,一把挣脱红衣少女,冲过来就给了高奎一脚,吃了一惊的高奎马上还了他一脚,立在高奎旁边的邵天宝、卢帅威、王少斌、张林等人见高奎动起手,便呼啦一下子全围了上去,
    “耍生你也不瞅人,想死!”
    “打死你个熊货!”
    “找死吗?熊货!”
    “在这你也敢耍圣蛋?”
    “……”几个少年争先恐后地大骂着脚踢拳打,一时间耳光响亮,喊声震荡。
离得较远的马飞是最后一个冲上来的。当时在二、三米开外正好奇地玩弄着手中弹簧刀的他,一见这边的人打开了,便借着酒劲也快步冲上来:“你个外地人咋这狂,谁都敢打?捅你个熊货。”嘴里骂着,手就按动了弹簧刀按键,刀刃立马从一侧冒出来,马飞伸手就捅了醉汉数刀,那人惨叫着倒地了。
    “他喝多了,求你们不要打他。” 红衣少女惊恐地挡上前,不顾一切地哀求。
“妈的X,吆喝啥。” 马飞转身冲红衣少女大吼,卢帅威也立马转过身与马飞一起各抽了红衣少女两巴掌,见其他人也转身冲自已过来,红衣少女吓得赶忙跑开了。
“别打了,人都这样了,报警啦!” 与醉汉同行的人这时刚走出体育馆,一见情况不妙他们高呼着跑过来。
    “报警就报警,我来帮你报,反正是他先动手。” 邵天宝竟高声回应道。
    “110吗?有人在体育馆找事。” 邵天宝真就乱按了一通手机。
    “走,我们唱歌去。” 邵天宝装腔作势一番后,嚣张地一挥手,八个少年便大呼小叫地拦了一辆绿色出租面包车扬长而去。
    八个少年在“中州台球城”歌厅包间里,仍旧大吼、大叫、大喝、大唱,恣意挥洒着他们青春的、过剩的荷尔蒙。十几瓶啤酒很快又被他们喝了个精光。
    “谁刚才踢了那人的鼻子,咋流那些血?” 潇洒间隙邵天宝随口问了一句。
    “什么呀!我从学校带把刀,是老马拿去戳了那家伙!” 张林回应了一声。
    “刀?你带刀干吗!马飞呢?” 邵天宝一惊。
    “----你咋动刀!非把事弄大了心里才亮堂吗!”邵天宝转身面对着马飞生气了。
    “师傅,我错了!”见到师傅翻了脸质问,马飞立即拿出折叠刀跪了下来。其他少年见情形不对也都纷纷跪在邵天宝面前。
    邵天宝便愣在了少年们中间,老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好,不说了。反正是他先耍酒疯、他先动的手,没事。”邵天宝最后才说了句果断话。
    一伙少年郎的主心骨邵天宝发了话,于是,他们继续着青春的疯狂,直至凌晨3时,被追捕过来的公安人员把他们一一抓获。
    此时,被捅倒的醉汉已经躺进了医院的太平间。谈及惨案发生的经过,死者女友面对警察回忆说:起因可能就是那帮小孩们的一句话。那天,我的男朋友朱力力喝多了走不成,就坐在路边靠在我身上,那帮小青年路过时,一个孩却不怀好意地瞟着我们大声吆喝:手里有刀我就敢捅人。朱力力就不愿意了,他站起来追上去就是一飞脚。结果,那一帮小孩就一涌而上,其中一个手持弹簧刀的孩顺手就戳了朱力力,他被戳倒了,等送到医院,朱力力人早已没气了。
    “一句话 一飞脚 一条命”,素昧平生的安徽人朱力力的鲜活生命就这样被一群陌路少年在不经意中抹去了。
                                二
    二○○五年三月二十四日,三门峡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判处被告人马飞有期徒刑十五年、高奎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邵天宝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卢帅威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王少斌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张林免予刑事处罚。判令被告人马飞、张林的法定代理人、被告人邵天宝、卢帅威、高奎、王少斌共同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74183.2元。
    一审宣判后,各被告人均服判,不上诉。原审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却认为各被告人的行为均已构成故意杀人罪,应从重从快处罚,一审所判民事赔偿太少,故不服判决提出了上诉,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随即把上诉状递至河南省高院。
    很快,案卷摆上我的桌头,做为二审的主审法官,当我翻开本案的一页页卷宗做阅卷笔录时,一个个惊叹号在我的心里竖起,一阵阵莫名的惊诧和深深的痛惜强烈地碰撞着我的胸口,从事刑事审判工作十几年了,接触的罪犯也有数百人了,我常常不能理解自已的是,为什么就是没法让自已的心变硬起来,为什么少年犯追悔莫及的眼泪常常会缓缓地浸湿我的心。
    在二审提审期间,当被告人一坐进提审室,我立即感到坐在我面前的犯人就是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第二性征已经初显的大男孩,在他的眼光里找不到成人的狡黠,却有一种被猎人追杀样惊兔般恐惧,然而他却是惨案的制造者。
    坐在提讯台上,面对目光游离的少年犯马飞,我尽量用一种平缓的语气、厚重的语调依法告知他所享有的权利,重申种种刑事政策,然后,以启发式的口吻向他提问:
    ?知不知道刀捅过去(拳脚打过去)的后果?
面对家常式的提问,马飞低垂着头,肩膀开始抽搐,他躲闪着我紧盯着的眼睛哽咽半天才说:
    :知道,刀捅过去,那人不是个死就是个伤……。
    ?知道为什么还把刀捅过去?
    :当时见醉汉无故打人很愤怒,就没想那多……。
    看着马飞稚嫩的面孔、茫然的眼神,我紧接着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那你知不知道生命不可重来?
    马飞未做正面回答,却反问道:他们都上了,我能不上吗!?
    ?上去打人、捅人难道是你当时唯一正确选择吗?!
    :我不知道,爹妈离婚后,没有人问过我的事,只有师傅和朋友们。……当时、我真是嫌他一个外地人扎啥式(耍横),敢无端地欺负我朋友,……师傅都上了,我能不帮着出口气……。
   ?想没想冲上去的后果、想没想那个陌生人生命的脆弱?……。
    :当时没有想。
   ?你后悔吗?
   :为了师傅、为了朋友,当时也不觉后悔,入狱后我才后悔,现在要遭这样的罪……。
    ?如能有机会重来,重新面临此情此景,你还会选择出手吗?
    :……,如若师傅他们都上了,我想我不会装劣种的……。
    ?都是陌路人,当时,为什么就没想到劝阻与和解呢?
    :……没有劝阻、和解,……为什么没想到这些,我也不知道。
    “……”
    提审归来,掩卷长思,我为那些心中只有朋友义气,仅因一丁点小磨擦就操刀持强的孩子们生命意识的淡弱和法制观念和法制意识的缺乏而忧心如焚。
    然而,人命关天,法律无情,针对这伙少年犯所犯罪行,河南省高院经过二审最终依法裁定驳回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的上诉,维持了原审判决。
    案件审结了,作为主审法官的我思绪却总也停不下来。在我经手审理的众多马飞似的少年犯们,总在不经意间就酿出人生悲剧惨案的问题究竟出在哪?我们不能不进行更深一层次的思考:生命是鲜活的,神奇的,但又是极其脆弱的,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应该受到尊重和善待。可是在周边的现实世界里,我们看到的却是人们可以为一条宠物狗的走失而焦心积虑、失声痛哭,而对他人的生与死却表现得淡漠不关心,为了看人跳楼,围观的人可以一度阻断交通要道,不少人还用上了看演唱会的装备:望远镜、马扎、饼干、矿泉水…。肆意伤害他人、快意剥夺人命的现场,成为不少寻求感观刺激之人冷漠观战的现场“真人秀”,这是不是一种社会性悲哀?在物质生活以超常规速度快速丰富的今天,我们的国家正为构建和谐社会而不懈努力,如何让人有尊严地活着,如何营造出宽容与和谐的生存环境,帮助人们摆正心态,珍视生活、敬重生命,提升生命质量,培养健全人格,阻止、杜绝少年马飞酿就的人生悲剧在我们的周边频频拉开帷幕,是早已潜存、尚未被普遍认识和重视的重大人生问题与社会问题,我们谁都无权随意地去终结自已或他人的宝贵生命,因为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均不可重来!”。 
 
(注:文中未成年人及被害人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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